王子腾特地早早回家,一进门就听小厮报:“太太带了姑娘回来了。”他点点头,进去换下官服,在前厅坐不一会,果然见王子腾夫人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过来,一见他,那眼泪又簌簌落下,忙擦拭一会,将一日之经过细细说了,又道:“老爷是没见着,可怜凤儿几时受过这样罪?我见她时,脸色青白,两手上做活都做出茧子来了,可恨那邢氏,一心竟是钻进钱眼里了!连我们王家的女儿也敢这样折辱,也不看看她有几斤几两!老爷可一定要好好同亲家说说,好生给那贱人一个教训,还有女婿也是,就这么干站着,全无素日的伶俐样儿,他现是个白身,父亲又丢了爵位,日后还不是要靠我们家里,这会儿就敢这个模样,还敢斥我凤儿,老爷可要好好说他一顿才是!”
王子腾听他夫人这么一说,那怒气也不免上来,只是他当官多年,自有城府,捋须道:“我省得——你叫人送我的帖子去那府上,请妹夫和亲家过来,不,先不要下帖子,我们自己等着,他们自己就要过来了。”
王子腾夫人还要再说,王子腾道:“你放心,他们欺负凤儿,就是看不起我王某人,我自然要讨个说法的,你只管专心照看凤儿,再叫仁儿媳妇多去看看她。”
王子腾夫人得了他的准信,方收了眼泪,回到后院去了。
凤姐一回王府,那脸上气色便立时好了几分,与一众旧日姊妹亲戚说了会话,推说头疼,自己躺了一会,平儿自己也与府里相熟的丫鬟们各自说完话回来,见凤姐躺在榻上,一个小丫头在替她捶腿,平儿就接过东西,把小丫头打发出去了,凤姐眼睛未睁,却似看见了一般,轻声道:“怎么样了?”
平儿也轻声回道:“老爷想等那边大老爷和二老爷亲自上门给个说法,太太的意思,也只是要好好教训那边太太和贾琏。”凤姐尤可,平儿如今不知怎地,竟是恨透了贾琏,口内提起,连个爷字也不称了,凤姐听见,张开眼笑道:“我都还没改口,你这么激愤做什么?”
平儿恨恨道:“旁的人都算了,他这么做,实在令人不齿!姑娘当初那么攒钱为的难道只是自己么?他在外花天酒地,还攒私房,那些钱都是哪来的,难道不是姑娘千方百计抠出来再漏给他的?他倒是要脸,自己在外一个接一个地讨小的,惹了一身官司,回来再怪姑娘带累了他!”
凤姐一笑,平静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
平儿跺脚道:“姑娘莫非还对他有执念?这么个人…这么个人,只除了有副好皮囊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人高看他一眼的?连那皮囊如今也给虚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稀罕么!”
凤姐道:“也看你在谁那里比,若是在当今这些个男人里面,他还是个不好不坏的,若是在京中这些旧家子弟里比,他竟还是好的了,又能打理家业,又能赚钱,做人也算有几分良心,只是终究难免凉薄……”见平儿气都粗了,失笑道:“你素日那么个安分守时的样子,怎么如今动不动就气呢?倒好像我和你的性子换了似的。”
平儿倏然就平静下来了,低下头,轻声道:“是我心急了,求奶奶莫怪。”她又用回了原来的称呼,只是眼角眉梢,到底难掩气愤。
凤姐见了,笑着摇摇头,问道:“我哥哥回来没?”
平儿道:“我去的时候还没,我已经嘱咐前头了,大爷一回来,应当就来报的。”
凤姐微笑道:“你还说那个人,你看我哥哥,不也是一样镇日在外流荡,不务正业的么?我哥还要更狠,几百两银子一收,自己亲妹妹都丢到脑后了,反倒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平儿道:“当时那人毕竟还是姑爷,再说,大爷当时怕也没想到姑娘竟当真打算要告了那人吧?”
凤姐冷笑道:“他怎么不知道?他一心里,只是认钱,不过这也也好,我如今倒认清了他的人品,免得日后还要遭自己亲哥哥的骗!”
平儿听她如此说,眼睛莫名地就红了,越发地把头低下去,两手力道重了,凤姐轻轻叫了一声,她慌忙又松了劲,这回却又太轻,凤姐道:“你去门口看看我哥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平儿方满怀心事地出去了,不多时回来道:“大爷回房换件衣裳就过来。”
果然片刻之后,王仁就进来,兄妹相见,少不得互相问了几句,王仁替凤姐骂了几句邢夫人并贾琏,见她并不搭话,把眼一挑,笑问凤姐道:“妹妹…打算叫他们家怎么赔礼?”
凤姐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道:“我想与贾琏和离。”
她说前几个字的时候,王仁还耐心听着,脸上带笑,一派世家公子的端庄文雅模样,等她说完,王仁眨了眨眼,似是不信这就没了,然而凤姐的的确确只说了这几个字,说完又继续端着茶抿,连个正眼也没给王仁一下。
王仁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好半晌才道:“和离?妹妹,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有…和离…这样的事?”
凤姐慢悠悠道:“我和离了,不就有了么?”
王仁勉力堆笑道:“妹妹可是嫌弃妹夫丢了官爵?没关系,等风头过了,我再替妹夫谋个官就是,他若想要实缺也使得,左不过多花些银子罢了,自己亲戚,难道还计较这么些?”
凤姐道:“他便是官居一品,和我也没关系,我不想与他过下去了,就要和离,哥哥要帮我。”
王仁脸上的笑就全消失了,摸了摸自己并未蓄须的下巴道:“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的,我也不同意。”不说两家都是豪门权贵,丢不起这个人,单只说贾府还有个元春在宫里,贾政瞧上去也并未失去圣心,他就不敢这么着,再说,出嫁的女儿又回来,按本朝律法,那是可以分家产的,王仁怎么盘算,凤姐和离于他都有弊无利。
凤姐只一眼就看出王仁在想什么,嘲讽地一笑,眼光向外一扫,看见平儿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守,隔了这么远,她却一眼就看出平儿的耳朵微微在动——平儿只要在凝神听人说话的时候,耳朵就喜欢动。
凤姐不知怎地,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王仁摸不着头脑,只好端出大哥的架子道:“妹妹受了委屈,我们都知道,也必要替妹妹讨说法的。只是和离这事实在太荒唐,恕我不能帮妹妹,天晚了,妹妹早些安置,我先回去了。”抬脚要走,只听背后凤姐漫不经心地道:“哥哥如今领着实缺办差,忙里忙外,实在辛苦,不知家里的生意,还是哥哥在掌管么?”
王仁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又站住道:“为官一任,自然无暇再打理那些琐事。”
凤姐笑道:“是么?那哥哥就愿意放任这些个进钱的勾当给了别的人管?”
王仁凝神看她,只见凤姐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进他心里,王仁眯着眼道:“都是自己家里人,怎么叫给了别人呢?”
凤姐就大笑起来,这一笑,倒带上了几分少年意气,像是王仁熟悉的那个小妹妹了,他不觉就往回走了几步,问道:“妹妹不妨再细说说。”
凤姐笑了好一会,才正色道:“哥哥是知道贾府的,那府里早入不敷出了,偏偏花销还大,我管家那会儿,每天愁的都是要怎么去筹钱来应付这些个开销,也是天可怜见,竟叫我管了这么些年也没出个大纰漏,不但如此,我还替他们赚了不少钱呢。”
王仁道:“那是你放印子钱放的,我若肯去干这个,赚的只怕不比你少。”
凤姐笑道:“可是哥哥不能,不是么?再说了,放印子钱倒还是小头,如那摆布官司、商路抽成,才是赚钱的大头。可惜哥哥自己是个官儿,不大好出面,只能收些相熟的人的银钱,替他们从中说合,不但钱来得少,而且也麻烦,倒不如统一找个人来安排,哥哥只要递出几个名帖,坐在家里收钱,又不必担了其中的干系,岂不是极好?”
王仁道:“你若还在贾府,不也能替我做这个么?”
凤姐笑道:“先不说那府里的规矩礼节,到时我有没有空做这些,只说一样,我做什么,贾琏是我的丈夫,他能不知?他知道了,哥哥能不分一点给他?这多个人分成不说,其中牵涉又大了,再说了,贾琏的为人,哥哥是知道的,他难道是个靠得住的?哪日喝多了,把这些事嚷嚷出来,不说叫外人听见,但凡父亲听见了,只怕也饶不了哥哥罢?”
王仁沉思不语。
凤姐见他似有所动,又加紧道:“哥哥顾虑的,一是我们府里的名声,二是我这出嫁的女儿又回来,怕分了父母的家产宠爱。然而哥哥想过没有,那府里二房还好,大房已是这副模样,迟早要败,到时候老的小的,上门来打秋风,打发吧,是个没底的事,不打发吧,又闹得没意思,倒不如先早断了,到时候反而还有由头不帮忙,至于家产之事嘛…一则我也不能再嫁,无儿无女的,我一个人,能用多少钱呢?二嘛,我若回来,嫁妆自然是要回来了,那些钱已经够我用一辈子了,不但够我用,等我死了,又没留个后人,还不是留给哥哥的儿女?且我的才干,哥哥是知道的,叫我打理府中生意也好,替哥哥联络外边也好,总不会亏了哥哥你的。”
王仁早已又不自禁地走近几步,靠得离凤姐极近了,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半分察觉,沉吟片刻,又问:“你说得是不错,我只怕老爷太太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