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个雅致脾气,因此林府宅院虽小,园子却极精致,一应叠山曲水,皆是江南性调,弯弯绕绕,迂回曲折,又有极木妍花,纷纷娆娆,最难得园子西边有一丛菊花,开得极盛,大片金黄花树,丛丛叠叠,令见者忘忧,那一种金粉香气,馥馥郁郁,闻者无不欣悦。
黛玉回来,林海常常叫她去前头说话,迎春几个又忧心家里,不大有赏花的心思,宝钗就时时独自在花园这一角流连,这日她照旧从屋子里出来,穿过假山,顺着池塘喂了一会锦鲤,因见池水清澈,想起昨晚与黛玉行那周公之礼时,黛玉不住地要捏自己的肚子,不免临水自照,见自己脸上果然微微地发了福,不免皱一皱眉——时人虽以环肥燕瘦,各有其殊色,宝钗却因自己喜欢黛玉,免不得将清瘦秀丽当做上乘,反而嫌弃起自己的体态来,见了水中倒影,少不得分一分心,想一回晚上是否要少用些饭,然而又恐自己用少了,黛玉见了也要有样学样,她吃得本就少,再减一点,就真没了。
想到黛玉吃得少,难免想到她那张樱桃小口,想到那樱桃小口,又不免想到昨日她啜着自己前头的娇羞模样——那小模样儿真是教人*!
宝钗的脸微微地红了,一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心里还思量着今晚怎生叫黛玉这个小冤家松一松口,换个花样才是,冷不丁薛蟠从园子那头急冲冲过来,远远见了宝钗就大喝一声:“妹妹!”把宝钗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险些没跌进池子里。
宝钗一脚堪堪在岸边踩住,惊魂未定之间,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原来薛蟠见她滑倒,急急忙忙就冲来要救她,不防宝钗自己站住了,他一下又赶紧躲开,结果自己掉进了池子里,口内还直喊:“救命!”
宝钗扑哧一笑,道:“这水还不及你的腰深呢!”
薛蟠扑棱几下,果然站定,挠着头道:“妹妹,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宝钗道:“再是要紧,你也先从池子里出来,换了衣裳,别着了凉。”
薛蟠道:“不成,我这事十万火急,马上要和你说。”
宝钗跺脚道:“那你至少先上来吧!”
薛蟠哦了一声,慢慢从池子里上来,到岸边时候,宝钗弯了腰,伸手去拉他,两手还未碰到,忽然那园子门口又一个人跺脚道:“你们在做什么!”
薛蟠回头一看,顿时笑道:“张贤弟!”这一下又忘了从池子里上来了,把宝钗急得直道:“我的傻哥哥,你先上来再见过人家不迟!”
薛蟠呵呵笑着,慢慢从池子里上来,宝钗依旧伸手拉了他一把,谁知那门口的少年见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的,气得直冲过来,猛地推了宝钗一把,大声道:“你是谁?做什么要和他勾缠?”
宝钗给推得倒退一步,亏得后面黛玉一把将她扶住,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单手一扯,就将宝钗扶稳了,自己也一步站定,冲着那少年道:“张靖,你有脾气,冲你的小幺儿发去,冲姑娘家发做什么呢!”
那少年见了黛玉,便冷笑道:“原来是林大小姐,那这位必也是哪位大家闺秀了?诗礼之家,姑娘们却孤身一人和男人勾勾搭搭,哼!”
薛蟠道:“张贤弟,你不要误会,这是我妹妹。”
那少年张靖听见薛蟠一句,那张脸先是怔忡,再是羞愧,后面又有些着急,走马灯似的变了几变,最后扯出一抹笑来,拱手道:“薛家妹妹。”
宝钗忍不住笑道:“瞧你模样,也不过十三四岁罢?怎么赶着我叫起妹妹来?”
张靖道:“我十五啦!”
黛玉在旁把他一打量,笑道:“原来你十五了,我见你素日的行止,以为你髫龄未至呢!”
张靖气得又哼了一声,毕竟身在人家家里,不大好发作,却又对着宝钗一笑,道:“薛妹妹别看我长得小,我年纪可在这里呢。”
宝钗见他模样稚嫩,言语也不大稳重,只是一笑,道:“十五也比我小些。”看薛蟠这会子又不急着说话了,方再多看了张靖一眼,那张靖只是赶着道:“那是我错了,见过薛家姐姐。”一拱手,一躬身,竟是做了个长揖,起身以后又连连道:“早听薛大哥哥说起过你,却直到今日才得见,失敬,失敬!”
黛玉见宝钗只管盯着张靖看,掐了她一把,宝钗回神道:“哥哥还是先去换衣裳去吧,有什么话,晚上再说,或者叫人传话进来也好,园子里毕竟是内宅,你们进进出出的,不大好吧。”
张靖也道:“极是,极是,薛大哥哥快先去换了衣服再说。”
薛蟠见两人都如此说,且一时又有了这许多人在,不方便说他要说的话,便顺着张靖的意思,先出去更衣了。
黛玉见宝钗还只管望着两人的背影出神,嗔道:“你莫非看上他了?人都走出几里了,还这么恋恋不舍的。”
宝钗道:“我瞧他…不大像个男孩儿,倒像个女儿家似的。”
黛玉嗤笑道:“你是还没见惯宝玉那般扭扭捏捏的爷们么?世家子弟,不都是那么个样儿。”
宝钗道:“许是我多心。”又问:“他是什么人?”
黛玉道:“就是我父亲收留的那个同年之子,也怪可怜的,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父亲就去了,只是他这性子实在讨人厌!”
宝钗道:“他父亲没了,寄人篱下,性子孤僻些,也是难免。”
黛玉正要驳她一句,忽见她的神色,顿悟她是说前世的自己,那一句嗤笑顿时咽了下去,伸手握住宝钗的手,宝钗回握住她的手,对她一笑,那眼中无限温柔,看得黛玉不自觉地就靠近一步,想要抱她一抱,宝钗忙推开她,低声道:“大天白日的,又不是在我们自己院子里。”
黛玉一时情动,才做了这等昏聩之事,被她一推,立时清醒,低了头,垂了手,慢慢道:“我只是想,若是…我们想抱的时候,随时就能抱一抱,那该多好。”
宝钗道:“总有那么一天的。”左右一看,确定四下无人,方将她拥进怀里,长长叹出一声。黛玉见她伤情,便也忍住感慨,伸手挽着她的手道:“我父亲交给我许多账本,你不许偷懒,快去替我看一看。”
宝钗见她转了话头,也顺着她的意思,伸手在她鼻子上一捏道:“以后出去,你可别说认识我,我才不认识你这等俗人!”
黛玉扬脸笑道:“你有本事,从此以后嘴里再不要提一个钱字!提了,你就是…你就是…”她认得的骂人的字本就不多,还都不大说得出口,一时竟卡在那里,看得宝钗吃吃笑道:“就是什么?”
黛玉瞪她一眼,憋了半晌,道:“以后你提了一个钱字,你就在下面!”
宝钗不意她竟憋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才笑道:“下面又如何,凭你那两把子力气,我躺在那里任你动,只怕你也动不了。”
黛玉哼道:“你别小看我,改日叫你尝尝我的厉害,只怕到时候谁笑谁,还说不定呢!”
宝钗不怀好意地将她搂紧一点,道:“也不要改日了,就今日便好,我方才还在想呢…”一语未完,被黛玉羞得一把推开,黛玉快步向屋子里走,宝钗扯了几下没抓住,急得在后面道:“你这小蹄子,撩了人,就这么放着就走了?”
黛玉边走边笑道:“我是没力气的人,动不了你,你有力气,你最厉害,只不知你这么厉害,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去,那力气又要往哪里使去?”脚下轻快,几步走远了,宝钗正要去追,忽然见薛蟠换了衣裳,又远远的过来,只好在原地站住等他,心里恨得直骂了不知多少“冤家”,然而想起黛玉临走时回眸的那种风流韵致,却不知不觉地又在嘴角带出一抹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