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天时静好,院中莺飞蝶舞,百花争艳,一派生机勃勃。黛玉院中当值的小丫头们,一人在热着燕窝粥的小炉子旁昏昏欲睡,一人在鹦鹉架下靠着柱子眼皮半睁半开,还有几个在外头低声说话,脸上虽不敢很带出来,那笑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紫鹃站在门首,扫一眼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眼光瞥向室内,宝钗进去已经有些时候了,起初她还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这会子里头却静悄悄的一声也不闻了。
紫鹃烦躁地在门外走了一圈,把打瞌睡的两个人叫醒,说话的那几个乖觉,早自己先一哄而散了。阿蠹扑腾着翅膀上下跳了几下,忽然叫道:“宝玉!宝玉!”
紫鹃向外头一望,看见宝玉快步过来,见了她先问:“她们都在里面?”
紫鹃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宝玉要进去时,却被她拦住,紫鹃扬着声报了一声:“姑娘,宝二爷来了!”听见里面黛玉道:“请进。”方让开。
宝玉一时又心酸起来,慢慢踱着进去,望见黛玉斜靠在宝钗肩上,宝钗两臂侧搂着她,右手轻轻在她左手臂上来回抚摸。
宝玉本是为安慰黛玉来的,见这情形,再说什么倒显得多余,便向宝钗一礼,对黛玉道:“老太太已经发了话,叫琏二哥带人送你回去,那位王太医的师弟正好也要回乡省亲,也劳烦他多走一段,去看看林姑父。”
宝钗见他好像忽然长大一般,说话比之以往都要稳重周到不少,微一点头道:“劳烦你。”又道:“你自己坐吧。”
宝玉见她一副主人翁姿态,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地坐下,劝黛玉道:“那位郎中说是京中声誉极好,因年资未到,还未选入供奉,但是已经在太医院行走,待这次省亲归来,就要授官的,有他在,林姑父想必不日就能好起来。”
谁知黛玉才刚听宝钗遍叙前情,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又怨愤前世宝玉带累了她与宝钗二人,听了宝玉的话就冷笑道:“难道江南没有好医士,还要特地从京城带一个回去不成!若是这样,那我父亲趁早也不要待在江南了,和我一样早早进京,住在你家里托你府上庇佑是正经。”
宝玉倒也不生气,反而看宝钗道:“宝姐姐,我想琏二哥是没出过远门的人,我们府上家奴路上也未必熟悉,我想姐姐家里人都是南来北往买进卖出的,道路熟稔,不知能不能请姐姐和姨妈说说,派一二老仆为他们引路。”
宝钗不意他居然能说出这话,倒不好说自己已经想到,只要多夸夸他,好叫他日后再接再厉才好,便点头道:“我回去和妈说,不单老仆,我家里还有几个略通医术的婆子,我也叫她们跟着,颦儿身子不好,有她们看着我放心些。”
宝玉见她想得周到,才放下心来,看一眼黛玉,想要再多和她说说话,到底什么也没说,就拱手告辞,自己回去了。
宝钗等宝玉走了,依旧搂着黛玉,也不拿虚话哄她,只继续静静让她靠着。
黛玉自己渐渐的倒好了,支起身子,问宝钗道:“姐姐说他们当初用了我的嫁妆银子修那个大观园?”
宝钗一听她问这事,就知道她这一阵已经过去了,点头道:“本来你若是嫁给宝玉,这钱被他们花了也就花了,不当什么,但这辈子,你是定然不会嫁给宝玉的,这钱,也绝不能叫他们拿去。”
黛玉点点头,因父亲还在,她就在想父亲身后之事,未免又涌出一阵心酸愧疚,宝钗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想法,不让贾家拿了拿笔银子,倒并不是心疼那点子钱。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孤女,钱财够用即可,家资太厚,反而如匹夫怀璧之罪了!再说老太太那里还留着你和宝玉的婚嫁银子呢,只要没有后来那事,你和宝玉,怎么也穷不了。我忧虑的,是贾家拿了银子以后的事,家里出了皇妃,往来皆是王公贵戚,你看满府里的爷们,哪个配得上这般煊赫权势!再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焉有万世不易之朝、千年不散之族?旧时王、谢,前朝张、沐、徐、朱,如今又何在?要我说,这泼天富贵,才是贾府的杀机,贾府的杀机,亦是我等的杀机。”
黛玉点头道:“我明白,所以还想请姐姐帮我一遭。”
宝钗笑道:“你我之间,还要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
黛玉道:“只因我求姐姐这遭,事关重大,所以我不得不慎重。”
宝钗见她郑重,便直起身子看她。黛玉缓缓道:“我想请姐姐派几个家人跟我去,最好是江南那边,熟悉当地人情风物,又会算账的,我想说服父亲,一方面广置祭田,扶植家学子弟,一方面以薛大哥哥的名义,在苏州置办些房产田宅,倘若我父亲不幸过身,我是在室之女,本就可以继承钱财,父亲替族里置办祭田,宗族里长辈得了好处,处置家产的时候多少要顾及我一些,我不要多分钱财,只望着族里帮我管理产业,以薛大哥哥的名字置产也是此意。如此我名下有产业、薛大哥哥那里有产业、族中替我管着些产业、贾府也替我存着些产业,再有宝姐姐你和老祖宗替我存些私房,这么多处打算,总不至于处处落空罢!就处处落空,那也只能认了。”
宝钗以为然,只是不赞同以薛蟠的名义买地,道:“你肯信我哥哥,那是看着我的面子,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对我哥哥打包票,何况是你!再则他毕竟是个外姓,以他的名头买地,林姑父该怎么想呢?不如请林姑父从宗族里置一过继之子,倒是长久之计。”
黛玉苦笑道:“我父亲这么多年无子,你道他没想过这些事么!只是我们已经是数代单传之家,亲族凋零,纵有几个还有来往的子弟,不是家风不好,就是年纪太大,我父亲选了这么些年也没选出个好的来,现在仓促之下,如何能得?若是说用亲戚的名字买东西,一则他们与我们走动不多,二则这是有好处的事情,你给了这个家,那个家里就要议论,本来是敦亲之举,结果反倒惹出纠纷来,倒违了我的本意了。”
宝钗听说才罢,只道:“你放心,一应人手,都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叫莺儿给你送个单子,各人名姓家世、擅长哪样,都写在上面,你自己看看。”
黛玉知道这些都并非一日可得,可见宝钗之用心,于心中苦涩之处蓦地生出一点点甘甜来,不由伸手握住宝钗,两人十指相扣,相视一笑,其他一切,尽不须再提。
林海之信既出,贾母虽依依不舍,却也立着贾琏打点行程,护送黛玉南下。宝钗从前便暗自备下会算账、懂买卖、尚算忠心之家人,本是为自家打算,此时正好先给黛玉差遣,因禀过薛姨妈,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薛蟠,殷殷嘱咐,百般盘算,方送黛玉回去了。
原来林海自纳妾之后,衣食起居有人打点,身子较之从前本已是好得多了,到年尾考察薛蟠,见他功课倒也差强人意,恰好又有同年在金陵点学政,便打发薛蟠往原籍去考试,同时叫家人掣着自己的书信前往拜见,是防薛蟠万一不中之意。
谁知薛蟠倒争气,以倒数第四的名头入学,他是志得意满,恨不能立马再去考个秀才,林海也想乘着同年在彼,替薛蟠谋个出身,免得人家说他林某人门下出来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忒也丢份。
怎奈天又不从人愿,林海这位同年正当壮年,却罹患重症,未及一展宏图,已经卧床不起,不上一月,竟是撒手西去,丢下一个独生儿子,前几日还是官府少爷、人人称羡,倏然就变成失父之孤、无依无靠了。林海见不是事,因写信叫薛蟠前去帮忙料理,自己也特地前往祭奠一番,又因他自己也只得一个髫龄的女儿,身子又不大好,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感慨之下,回来便有些感风,不上几日,就昏昏沉沉,不能上衙了。那姨娘姓方,却是个实心的人,因林海待她颇为礼遇,对家人也颇照顾,她感念林海之恩,素日服侍尽心尽力,饮食起居,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肯假于人手,又因林海总提起黛玉,她便想林海独生一个女儿,这病情十有□□是思念女儿所致,倒不如请黛玉回来见一见,说不准就好了,因此自作主张,打发人写了信去京中请黛玉回来,殊不知倒惹了千里之外一场大风波,也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