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既特地请了王太医之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又轮番地派人来看望黛玉,便是那府里贾珍也对尤氏道:“林妹妹病了,你派人去问问。”尤氏想一回,便亲自来看贾母,从贾母处出来直转到黛玉处,远远的就看见外面许多小丫头子在逗鹦鹉,里面隐约有笑声传来,外头人打起帘子道:“珍大奶奶来了。”
里面的笑声还不歇,只听黛玉声音里带着笑道:“快请进来。”
尤氏走进去,便见黛玉穿着大衣裳坐在床头,宝钗斜坐在她对面,两个都伸张着手掌在笑,黛玉向尤氏微微欠身道:“珍大嫂子来了,恕我不能远迎。”
尤氏笑道:“你快把病养好,就是最知书懂礼的了——你们在玩什么呢?”宝钗就望着黛玉笑而不语,黛玉把手伸给尤氏看道:“玩拍手呢,宝姐姐仗着年纪大欺负我,嫂子瞧瞧,我手都给拍红了。”
宝钗横她道:“是谁好好的非要玩什么拍手的?自己数数我都让了你多少回了?输了不服气,还赖我!”
黛玉就和尤氏道:“嫂子瞧瞧,当着人面她就这样欺负病人呢。”
尤氏笑拍着她手道:“我们园子里的婆子都知道薛大妹妹和你是最要好的了,怎么会欺负你呢?倒是你不欺负她就好了。”
宝钗笑道:“果然公道自在人心!你瞧瞧,世人都知道是你欺负我,你怎么倒还好意思睁着眼睛说假话呢!”
黛玉就瞪她,故意不理她,一叠声让紫鹃看茶上果子。宝钗也不挪动,就问尤氏家中如何,又道:“我隐约听说秦氏病了。”
尤氏听了就叹道:“这孩子没福,大节下的害了病,大夫也不好请得,只能先补养着,等过了节再看罢。”
黛玉听口气不好,忙问:“这是怎么了?”
尤氏道:“过年累的,从上月开始忙,直到这个月也没歇过,那日人在分牌子呢,突然就不言声了,和魔怔了似的,把你哥哥和我都吓坏了,这会儿又好些,只是不爱见人。也怪我贪闲,把孩子累着了。”
宝钗道:“大嫂子说哪里话,当媳妇的管家本是她本分里应做的事,可惜她身子弱了些,现在府里又都要麻烦嫂子,等过了年她好起来再慢慢来。”
尤氏就叹气,又道:“这一二年事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哥哥的意思,是请你琏嫂子过去帮忙,这不巴巴儿地派我来跟老太太要人来了么?可惜凤儿也忙得分不了身,回去还得我撑着。”
黛玉与宝钗两个就夸她,说她操劳,宝钗又道:“珍大哥哥是族长,过年时节也要劳嫂子比别个要更费心了。”
尤氏道:“可不是!如今那些人真是越发不像个样子了,一个廊下瑞兄弟病了,说要用人参,老太爷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派人,我们说不得也要打发一点,可惜正是年节时候,这些东西也不多,只给了二两,还不知道顶不顶用。”
宝钗道:“我那日在老太太那也见一个婆子来要人参,说是她哥子病得不行了,依稀也是一位瑞哥哥。”
尤氏道:“可不就是他么!可怜他老爷子一把年纪,为了他厚着老脸四处上门打秋风,我想也怪不容易的,寻的好参才给呢,我们大爷回来还说我给少了,逼得我再送了二两去。照我说他是个虚症,哪里经得起这样补,怕倒要不好了。”
宝钗一想那日在老太太屋里,凤姐分明不大情愿,这里尤氏又是蝎蝎螫螫的说个没完,真真所谓残羹冷炙有德色、劝君莫叩富儿门!贾母还算得怜贫恤老,贾政也念着骨肉亲情,余者代代往下,竟是不能看的了,不由心内一叹。黛玉却与宝钗想到一块去了,她倒不似宝钗那般前世今生千般情景过眼,只想这上上下下的富贵眼睛着实讨厌,贾府纵好,到底不如自己家,过些时候怎生请父亲把自己接回去住些日子才好——只舍不得宝钗。
想到宝钗,黛玉便把眼睛一溜,正见宝钗微笑着垂着眼若有所思。尤氏看不出,她可是知道宝钗的,她这分明只是面上笑容,估计与自己想到一处了。
这么一想,黛玉便觉得分外甜蜜,把头也垂了一点,从被子底下伸手去握宝钗的手。宝钗被她握住指尖,反手也握了握她,对她一笑——这回笑得真诚了许多,眼眉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黛玉被这眼看得不知怎地就红了脸,笑得越发开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糯米小牙儿,把宝钗看得一愣,忙收敛心神,尤氏兀自在道:“…一个蔷儿也是,镇日不学好,只会和他哥哥胡混,前一时在学堂和人闹了,哭到他哥哥面前,他哥哥也三不管的就和人打了一顿,说来都是自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这么着像什么样呢!宝妹妹,你说是不是?”
宝钗慌忙道:“大嫂子说是,必然就是的。”
黛玉就又笑了,拿手指在脸上轻轻一划,对她无声地说了句:“你也有今天。”
宝钗这时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黛玉笑她,把手从被子底下一抽,黛玉急忙去拽没拽住,嘟着嘴大不高兴。
尤氏絮叨了一会子,起身告辞出去,黛玉见她一走,马上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来捉住宝钗的手,又撇嘴道:“她和老太太还没说够,又到咱们这里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宝钗笑道:“她平日也没个人说话,这些话又不好和老太太说的,你让她说一会子又碍着什么呢!——以后这样话不要再说了,这么多人在呢。”
黛玉把眼睃了一圈,向宝钗一挑,宝钗知道她的意思是跟前不过青雀、莺儿、紫鹃、雪雁四个,都是自己人,在她鼻子上一刮道:“谁知道外头漏出去一两句呢!反正你以后给我小心着些,刻薄劲都收在肚子里,不要着了痕迹。”
黛玉就来挠她痒道:“谁刻薄?你说谁刻薄?”
宝钗受不得她这个模样——倒不是怕痒,只是心里存了那点子心事,见不得她这又娇又俏的笑模样儿,生怕哪一日被勾得露了马脚,因此马上求饶,黛玉得意洋洋地又拉着她要来解九连环,宝钗抽空起身去外头看了看药,方回来道:“一副九连环解了多少遍了!也亏你不厌!你就是换一副也比这个好些。”
黛玉笑着又从旁边拿了一副道:“已经换了,宝姐姐明察秋毫,难道也看不见?”
宝钗见她从旁边拿过来一个匣子,匣子里好几副环圈,顿时哭笑不得:“什么东西!值得你收这么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的,玩了几百遍了也不烦。”
黛玉道:“我就爱这个,不然你还陪我拍手。”
宝钗道:“不了,等下把你手拍红了,又怪我欺负你。”
黛玉不服气:“你就那么笃定是我输不成?”
宝钗凉凉道:“我比你大着几岁呢,身子也健壮,这是你自己说的。”
黛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不和你玩,我和雪雁玩,雪雁,你过来,我们来解。”
谁知便是最小的雪雁也道:“姑娘,我们换个玩的罢。”被黛玉一瞪,不情不愿地过来,陪着坐不到一息,那一串连环已经全解开了。
宝钗就在旁看着直笑,黛玉不大高兴,道:“这东西这么没劲,你怎么又看呢?看也看了几百遍了,也亏你不烦!”
宝钗笑道:“我不是看这个,是看你。”
黛玉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长了两个鼻子四个眼睛,就长了这么些鼻子眼睛,你都看了这些时候了,怎么也看不厌?”
宝钗想说:“我看你是怎么也不厌的。”然而话到嘴边,只是道:“你管我看厌不厌,我看厌了,自然就走了。”
黛玉就一甩手道:“好啊,你又嫌我了是不是?”
宝钗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还没去老太太那里,我先去那屋里坐坐,你同雪雁玩罢。”说着就走出去,一会便到贾母屋里,贾母正和薛姨妈王夫人几个抹骨牌,看见宝钗来了笑道:“宝丫头来得正好,替我看看牌。”
宝钗就过去替她看了一会,贾母让她替自己摸了两把,手气不好,笑着又换下来,宝钗就要走,薛姨妈道:“你也在我旁边坐一会,镇日也看不见你,看见了你又要走。”
宝钗笑道:“妈说什么话呢,在家里不是天天见么?”
薛姨妈道:“晚上落锁前才回来,早上开门后就出去,你倒说说我见了你几面?”
说得宝钗不好意思了,又在旁边坐着看了会,胡乱出主意,薛姨妈本来是个不输不赢的场面,宝钗来了以后倒出了好几两银子出去了,把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王夫人面露微笑,贾母也喜上眉梢,只有薛姨妈道:“罢罢罢,你在我这,心也不在这里,你竟还走吧。”
宝钗听见就各个辞别,又去寻黛玉了。
这里邢夫人看一眼宝钗,赞道:“宝丫头越发出色了,不亏是选秀出来的。”
薛姨妈看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道:“宝钗这丫头一贯是好的。”
贾母道:“可惜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这要是我的孙女儿该多好——和了。”
薛姨妈笑眯眯给钱,推说头疼,辞出来了。贾母也不强求,乐滋滋叫鸳鸯数了数目,都分给小丫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