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王二已经将分送各人之物都打点周全,宝钗便派人一一送到贾府。黛玉那里除了礼物,还有林海送的东西,宝钗又拣了几样开胃的蔬果小菜,封成一盒,夹在林海打发的箱笼里,叫黛玉看过一遍方送过去。
昨日宝钗在黛玉处与她看了一下午书,今日却是黛玉在宝钗房内说了会子古人,又细问书社之事。
这书社本是宝钗见诸位姊妹夏日无聊,仿前世诗社而定,盖因诸人年纪尚幼,韵律未备,诗作未必能拿得出手,再则也是想借读书讽喻诸姊妹,或教导她们些经济世务,因此颇为上心。与黛玉商量得当,又派人和薛姨妈、凤姐报备一声,凤姐派人回道:“我们奶奶说此举甚妙,若办得好了,下回她也学姑娘们,办个饭社,大家伙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饭,再办个酒社,大家一起喝酒,再办个睡社,大家一道儿睡觉…”
话没说完,把黛玉笑得绝倒在榻上,扯着宝钗袖子道:“宝姐姐你看,人家都笑话你呢。”
宝钗慌忙扯住她手,免得她不留神倒在墙上,方笑着吩咐来人道:“凤姐姐爱办什么社都随她,横竖我只要办个书社就好。”
黛玉笑得说不出话,只好对王嬷嬷指肚子。王嬷嬷年老眼花,不明所以,宝钗已经反应过来,伸手给她揉揉肚子,好一会黛玉才起来,一说“书社”两个字,便又开始笑,倒在宝钗腿上,宝钗搂着她继续给她揉了一会肚子,黛玉眯着眼甚是舒服,赖着不肯起来,被宝钗一瞪,又开始笑。
宝钗嗔道:“你是中了笑毒,还是被笑魔魇住了不成?”
黛玉笑道:“不知为什么,见了宝姐姐,就觉得分外爱笑。”正色坐直,却挽住宝钗的手道:“宝姐姐,我困了,不如你和我暂先结个‘睡社’如何?”说完又笑,被宝钗再瞪一眼,推着到床上道:“睡你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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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社之日展眼便至,来的却不止黛玉与三春,头一个李纨因是大嫂,贾母素日颇属意她带领这些未嫁的姑娘们,闻得消息,便过来自荐掌社,宝钗自无不可;又一个宝玉因近日贾政忙于公务,无暇管他,且秦钟又和学里旁人结交的多,也就早早溜回来凑个热闹;再有薛姨妈那里香菱一贯是个好学的,也央了薛姨妈过来替宝钗打个下手。
黛玉先与宝钗商量时便道:“夏天没事,大家伙听有好玩的肯定都要来,不如收拾出一间小厅,放一张大桌,将冰山镇在下面,我们围着吃点心耍子就是。”
宝钗点头称是,叫人在偏厅陈设,桌下用一大盆冰,桌上放着些点心果盘,四角台面上却又摆了些冰雕小山水,并碎冰镇的瓜果,既好看,又凉快,只是估量着黛玉的坐处,特地把那些寒性吃食挪得远些。
谁知众人清晨结伴而来,序过座次,黛玉拉着探春道:“三妹妹,我有话同你说。”又央迎春换了位置,这么一挪,宝钗身旁便坐了李纨与迎春,黛玉倒坐到下首宝玉旁边去了。
宝钗前世是与谁都合得来的,这一回不知是不是与黛玉宝玉往来过密的关系,爱憎竟有些分明起来,见身边是李纨,已经有点不自在,笑着说了几句,李纨是寡妇人家,左不过说些依时守序、抚养孤寡之事,又提议叫大家伙念《女四书》。
宝玉正吃西瓜,听见书名就噎了一下,笑道:“说是书社,其实不过是大家一起玩玩罢了,那些规矩书本,还是留作平日功课就好。”
迎春道:“我们这样人家,识得几个字就好,不求精深的,说是读书,其实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
探春也陪出笑脸道:“大嫂子,我们平日拘束够了,便让我们在这里耍一会子罢。”
独黛玉并不说话,宝钗见她竟不出头,颇感讶异,拿眼扫她,却见黛玉忙着在吃冰酪——天热,宝钗特地叫一人备了一碗冰酪,碎冰和着果子露、蜜露、时鲜果蔬、乳酪等物,打成五颜六色的一碗,盛在白瓷碗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品相诱人,黛玉贪凉,又怕宝钗管她,待东西上来就忙忙拿小匙挖着一口一口地吃得急。
宝钗本来便预备了她要用一份,倒也不忙呵止,只是好笑而已,又踢她一脚,示意她吃得慢些,再看李纨,李纨见众人议论纷纷,只好笑道:“读《女诫》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说得这么可怜见的。”意虽怏怏,还不肯便改,只道:“毕竟起社的是宝姑娘,不如问问她的意思为好。”
众人便又眼巴巴望着宝钗,黛玉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隙,也看宝钗,生恐今日真成了《女四书》学社,天又热懒怠走,又是应承了要留一天的,到时岂不苦也?
宝钗略一思量,笑道:“《女诫》《内训》等书虽好,毕竟素日学的时候多,再者还有宝玉在这里,不如就随意寻些文章,大家学学,认认典故,于宝兄弟也有裨益。”
宝玉听见苗头不好,刚要起身,被黛玉踢了一脚,又坐住了。探春几个只要不是女德等物便好,也不开口,李纨则只要是正经学问都好,又问:“然则时下制艺颇多,如何选文呢?”
宝钗道:“我入京时,听我哥哥说家那边有本《古文观止》,是极好的策论蒙书,便拿这本罢。”
李纨点头,宝钗已经叫人把书拿来,李纨掌社,便由她来选,李纨见涉及典故颇多,自己竟不认得,便按名字选了一篇《进学解》。
宝玉垂头坐着,闷闷去吃冰酪,才拿起银匙,见黛玉一碗已经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道:“我这还有。”
宝钗的眼睛便瞪圆了看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开宝玉的碗道:“吃多了腻,不吃了。”
宝玉也没心思用点心,只是短短一叹,感慨无人理解,黛玉见他模样便知究竟,附耳过去道:“你又叹什么气?”
宝玉悄声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么?”
黛玉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
宝玉见她如此,一股呆气发作,叹道:“罢,罢,我以为你与她们不同,谁知竟是一样的。”
黛玉嗤笑道:“你无非就为《进学解》三字而已,亏你还自以为广收杂学,这《进学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听见名字仿佛是叫你上进,就摆着个脸。却不知这文其实并不是寻常仕宦之言。你这等傲慢,与世上那等自以为是的匹夫何异?”
宝玉讪讪道:“我几时说自己广收杂学的?”又道:“我也没说不听。”
黛玉冷笑而已。
宝钗远远见宝玉与黛玉压低脑袋说个不休,连李纨诵读诗文都不理睬,这本是他们二人两世皆惯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偏觉得十分碍眼,待李纨平平淡淡将文章念完,便把手上团扇一摇道:“颦儿,你头发好抿一抿了。”
黛玉闻言忙侧头让宝玉看,宝玉哪里懂这等事?只是忙乱,探春又起身去李纨边上了。宝钗便起身过来,带她到里间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头,出来时就势压着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头去看李纨手上的书道:“我倒有许多地方不懂了,书上可有注释?”
李纨正和迎春探春宝玉围在一处细细品读,头也不抬地道:“我没看见。”
宝钗嗯了一声,见诸人都挪到李纨身边,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书多,可读过这篇?”
黛玉摇头道:“不曾。”宝玉抬头讶然道:“你方才不是说读过?”
黛玉笑道:“我几时说我读过了?”
宝玉道:“你说这文不是寻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韩昌黎一生郁郁,文字多激愤,他的文章,怎会是寻常仕宦之言?我不过以常理推断罢了。”
宝玉知道被她戏弄了,闷闷不乐地坐着,宝钗在黛玉脸上一戳,低声道:“促狭鬼。”
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