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其实不困,只陪着姐妹们略躺了一会,便挨个叫起来道:“白天里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了,都起来,大家伙来游戏罢。”
她先推的黛玉,黛玉揉着眼去推探春,探春迷迷糊糊道:“我还眯一会子。”黛玉便要起身,被宝钗按住,道:“你也眯一会再慢慢起来,看快了头晕。”
探春道:“宝姐姐待林姐姐就是不一般,起个床都这么琐碎。”
宝钗笑道:“她身子不好,自己又不当个事,怎么不叫我操心?”一手扶着黛玉,等她慢慢起来,外面同喜正好也过来,看见她们起了,笑道:“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姑娘们呢,说别让睡太久,出去走走,看看花也好。”
三人因出去,与迎春惜春一道,先到贾母处与众位长辈说说话,贾母手风正顺,无暇他顾,只叫奶娘们看好她们:“看着天暖了,斗篷还是先穿上,冻坏了不是玩的。”又道:“宝玉在前面怎样?叫他别吃多了酒。”薛姨妈闻言忙叫同喜去问问,又叫人再多拿几个手炉去:“看大爷和你宝二爷都拿好,别冻着了。”
宝钗道:“妈,他们在屋子里面,冻不了的,倒是这鹅掌好送点去,我依稀记得宝兄弟喜欢。”
薛姨妈道:“前头没有丫头,只怕小子们不经心,备着也好。”到底打发同喜去了,又送了一盒子小菜。
宝钗见母亲溺爱兄长,微微一叹,探春却与迎春两个咬耳朵,迎春听罢看着黛玉笑。黛玉心有所感,回看一眼,到底不明就里,又不好问,只要出去,谁知一下给宝钗叫住,念叨道:“老太太才说了穿上斗篷,你就这么大喇喇往外走,病好没两天,又冻蔫了。”
她这么一说迎春探春两个都扑哧笑了,黛玉没法,只得任紫鹃给她披上大衣裳,兀自细声细气道:“热得出汗,才容易病呢。”
宝钗不理她,看着她们一个个穿上大衣裳,方带着众位姐妹绕出来。
因是初春,许多新芽起来,院子里的草毛茸茸地长了一片,娇嫩欲滴,煞是可爱,探春与迎春两个嘁嘁喳喳一处,惜春由奶娘带着,宝钗便和黛玉一处,黛玉眼见又是花朝,幽幽一叹,宝钗道:“是想家了么?”
黛玉摇头,却道:“以往每年花朝,都是母亲带着我。”
宝钗见她低头欲泪,忙把手握住她道:“今年你有老太太、太太,还有这许多姐妹和我呢,快别哭,哭了伤身子。”
黛玉也不再多言,宝钗怕她闷在心里,就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了一圈,把院中树木花草一一讲给她听:“这株是原本就有的,这株本来是海棠,移走了,妈叫人新种的木槿……”
黛玉静静听她讲话,并不插嘴,宝钗带她走了一路,见她脸上悲色敛去,方带着她又去寻迎春等人,彼时贾母已经先回去,迎春几个还在这,探春远远见了她们便道:“太太还问起呢,说天不早了,叫我们早些回去用饭。”
宝钗道:“怎么不在我们这用了就好?”
探春道:“老太太出来半天,有些乏了,要先回去,大太太太太就跟着去了,叫我们也回去。”
宝钗便对黛玉道:“那你先回去。”又道:“平日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屋里,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送信来我这,或者你自己来也好,我横竖也没什么大事,都在这里的。”
黛玉点点头,和迎春几人一道走了,到院门口,却又回头,见宝钗还立在当地,对她一笑,便也一笑,扶着紫鹃,摇摇地回去了。
这一日薛蟠因宝玉在,母亲妹妹几番叮嘱,到底收敛,只喝酒玩乐便罢,散得也早,一时入内来看母亲,问道:“母亲今日玩得可好?我看这里吃的与咱们那里大不同,问了他们,说有家松鹤楼有好南点,改日咱们叫一桌菜来,请母亲和妹妹尝尝。”
薛姨妈道:“家里有带来的厨子,又去外头折腾作甚?你真心疼我,好生在家里读两日书,不要出去混闹才是。”
薛蟠听见叫他读书,那脑门上好像紧箍咒一勒似的,恬着脸笑道:“我看这些时候天冷,好叫先生歇息两日,也是我做学生的诚心。”
宝钗道:“哥哥说得是,冬天冷了,春天困了,夏天热了,秋天燥了,一年四季,竟没个可以读书的日子,不如早些把先生送走罢了。”
薛蟠笑道:“妹妹说得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
薛姨妈见他连这都听不出来,瞪他一眼,道:“你想得美!明儿不许出去,就在家里好生念几句书,不叫你考状元呢,只是多认得几个字就好。”
薛蟠给她一骂,悻悻然摸了摸脑袋,宝钗反而和声道:“母亲不要这么说,我看哥哥上次念书,学得也挺快的,只是不肯用功罢了,哥哥要是肯下苦工,未必考不上呢,哥哥,你说是不是?”
薛蟠讪笑道:“那倒也不尽然。”
宝钗又道:“我听说外面有个姓柳名湘莲的?”
薛蟠瞪眼道:“你女孩儿家,怎地知道外头的名字?”
宝钗道:“我方才听人来报的时候听到的。”
薛蟠道:“那又怎地,好好的女儿家,打听外头男人的名号作甚?”
宝钗道:“其实我前日做梦,梦见哥哥遇险,是有个叫做柳湘莲的人救了,本来没当什么大事,谁知今儿就听见说有这么个人了,所以记下了。”
薛姨妈听了忙道:“既是如此,蟠儿你要多和人家来往,做梦这事,有时准得很,哪怕不准,你待人家客气些,总是不差的。”
薛蟠本不甚喜欢柳湘莲的脾气,只是母亲与妹妹再四叮嘱,也只得应下,兴冲冲进来,闷头闷脑地出去,到底有几分孝心,又在家待了几日。
宝钗恐怕他不耐烦,特地央了母亲,把家中举凡有写字记账等事,挑了几样简单的送去给薛蟠,假托母亲不懂,叫薛蟠来做,薛蟠见是家事,倒也上心,也算了几页账目,写了几张帖子,算是将在家中的几日给胡混过去了。
宝玉认得了一个秦钟,又认得了一个柳湘莲,方感慨时间奇男子多,自己乃是井底之蛙。因回来与黛玉细说,黛玉笑他道:“你家里才几个人,你素日见的男子又能几个?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这回见了外人,才知天外有天罢?”
宝玉道:“是极,才见这么几个人,已经有两个顶出色的了,天下之大,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奇人伟事呢。”一时嗟叹,难免生出几分向往之意,黛玉偏道:“所以你素日那番男儿女儿的说辞,倒很可以收起来了,你道男儿之浊,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浊人,你道女儿之清,也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清人。”
宝玉喟然长叹,摇头不语。
黛玉见他似悟非悟,也不催促,只是拿一杯茶啜饮。这茶泡得淡了,正想叫紫鹃去换一杯,紫鹃一眼见她转头,便笑道:“宝姑娘才叮嘱过,说不让喝浓茶,夜里睡不好,白日没精神。”
黛玉本没言语,宝玉道:“我一日来这里,倒要听见你们说上二十回‘宝姑娘’,宝姐姐何时和颦儿你这么要好了?衣食住行,倒都是她管的似的。”
黛玉微微不悦道:“我是我,她是她,怎么是她管我了?”把杯子一放,紫鹃望她一眼,道:“是我不好,那我给姑娘换一杯罢。”伸手去拿杯子,黛玉却又道:“都这么晚了,不喝了,睡了。”
便打发宝玉出去,宝玉讨了个没趣,自己讪讪走了。
黛玉望见宝玉出去,复又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又拿开,问紫鹃道:“紫鹃,你说宝姐姐待我,为何这么亲热呢?”
紫鹃道:“姑娘不喜欢宝姑娘么?”
黛玉低头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喜欢宝姑娘,和宝姑娘惺惺相惜,所以时时往来,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女儿家亲热,又不是和男子交通,有甚么好奇怪的?”
黛玉听了,便把杯子一放,道:“我睡了。”
紫鹃一笑,一面服侍她安置,一面劝道:“如今大家都在一处,说话来往都方便,日后姑娘和宝姑娘嫁了人,就不能和现在这般来往了,甚或一人远嫁,只怕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姑娘不趁着现在好生和宝姑娘亲近亲近,以后想要亲近还亲近不到呢。”
黛玉却从未想过这等长远,被她一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烦闷之意,只把被子压着头,闷闷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