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样子,我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其实意玄几乎从不对我动怒,他这个样子,一定是嫌弃我喝药喝得太慢,耽误他去会佳人了。
我猛然抬头,将那玉碗从他手里夺过,一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随后讨好似的给他看空空的碗底,示意他,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意玄的脸色却很难看。
我有些委屈,我已经很懂事了。如此懂事地将这么苦的汤药一饮而尽,难道还算是任性,比不过他心里的那位从不任性的云珠公主吗?
等了半天,他却还呆坐在原地,并不肯走。我有些好奇,终于又抬眼看他,这才发现他已敛去了怒色,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我在去归墟之前,去了趟九重之渊。”
我一愣,怎么是我从未听过的九重之渊,而不是九重天?
“凰冉,我为了救你,把我的左耳之蛇也给了你。”
我昏沉的脑子本就有些愣怔,听到这句话,终于一惊,抬头看向了他的左耳,果真没了那条青铜小蛇。
一万多年前,初次相见,我便一直记得他左耳处的那条青铜小蛇。后来在轩辕丘和云梦又见过几次,他的左耳,始终都有那条小蛇。
此刻,左耳处,右耳处,皆是空空荡荡。
两条蛇都不见了。
忍不住心中的悸动,我看向了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全是神伤。
我真是千古罪人!
不但得了杀神意玄一半的天生法宝,居然还把他另一半的天生法宝也骗走了。
情不自禁地伸向他的左耳,伸到一半突然反应了过来,复又收回自己的右手,嗫嚅着开口:“我日后法力精进了,定然会想个办法还给上神的。”
“不必,”意玄开口更快,不容我置疑,“我既送了你,那便是你的了。”
我更加地过意不去,决心以后要把两条小蛇都还给他,“上神这样想,怕是会惹得那位佳人不快,凰冉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我已然不敢再看他的神色了,是不悦,是嗤笑,还是不以为然?
以他的法力,其实没了这两条小蛇,也无损于他杀神的名声吧。我若是这样不自量力地念着物归原主,恐怕他会笑我,灵力低微,倒是敢想。
“哪位佳人?”他的声音果然饱含着笑意,像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话,又像是得来了什么天大的笑柄。
我简直不敢再说了,他心悦于云珠公主,一定该是个秘密。若是叫我这样唐突地说了出来,他定然很是不悦。
“凰冉…”他突然叫我的名字,音色真是好听。不知道他喊云珠的时候,是不是一样的好听。
“我同云珠公主她,”他像是有些难以启口似的,“真的没什么的。”
我心里很是理解他,欲盖弥彰罢了。越是喜欢,便越是如此。
我抬眼看他,他终于不再怒了,眼中全是明亮的笑意。原来提到了他的心上人,他便会笑得如此开怀。
“上神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到处宣扬的…”
不待我拍着胸脯保证完,他却伸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很是认真地继续说道:
“那双靴子,是她亲手所绣不假。我穿了她赠与我的靴子,去找你,也是不假。我本拒绝了她,可她却把我的靴子藏了起来,我一时情急,便错穿了她送我的靴子。”
我有些不解,有情人之间,送些小礼物,不是很正常吗?若柠给我看的话本子上,就是这样画的。他也暗地里,经常和涂山镜送来送去的。这竟不是情意的表达吗?
“天君命我在九重天上,给龙族子弟画像集册,云珠前来磨墨侍笔。我同她之间,便只有这点子交集。”
我有些惊讶,有莘宋上次和我说了一句话,叫作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原来这句话说的竟是真的?意玄不过是同云珠共处了这么几天,便生出了情分。
意玄的眼神突然有些幽深,他又欺近了几分,像是在研究我的表情。
看了良久,直到我几次抬眼看他,觉得他眼中的幽深都化为了经年的美酒,他才再次开口:
“帝姬次次遇难,我都前来搭救,原来你竟没有心,次次都未觉我的心意。”
我的脑中轰然炸开,像是上次在金天楼的朝阙屋檐之下,见到的漫天烟火。
我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来回几次,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
他明明是钟情云珠的,他明明穿了云珠亲手绣的黑缎白底翻云靴。
终于,我结结巴巴的,吐出了一句话:“上神,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他的手指仍是微凉,划开我鼻尖的一缕碎发,语气一如往昔的淡漠,“你不是说过,打算寻个时机,或者逃婚,或者退婚的吗?”
我低头看着他黑色的袍袖,袍袖的一角,也是绣了繁复的云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可我就是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一直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感,被我更加深地压抑了几分。
他像是觉得十分好笑似的,松开了握住我的手,“别看了,这件衣服是我自己在市集上买的。我们北海的市集,比你们罗浮山的还要热闹几分。”
他终于松开了手,我不知是在暗暗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正心下狂跳,他却伸出右手,覆在了我的脸颊上。
“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一定会报答我的吗?我等你想好了再说,等了许久,实在是等不及了,不如干脆不等,直接问你。”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便一鼓作气地继续说着:“北海苦寒,不比南方苍梧温暖,也不比九重天气派。但你若是喜欢热闹和繁华,我们北方的景致,不比任何一方差。”
然后,他右手微微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的眼睛,十分真诚地发问:“凰冉,不知我以北海为聘,你是否会觉得委屈?”
第一次,我在他的眼底看到燃烧着的火焰,其实我在未野和扶郁的眼底,都见过伪装得极好的火苗。
被骗了太多次,导致今日身临其境,我却不敢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流水中悠然自得飘荡的落花,本是优哉游哉,却突然被人拾起。而拾起的那人,不但细细端详那落花,还放在鼻端嗅了嗅,最后视若珍宝地藏进了怀里。
就当是做梦吧。
如果是梦,那我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这样想着,我突然扑身抱住意玄,他身子一僵,手也像是僵在半空中。他的身量太高,我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感受着他的气息,乌木沉香。
这次我没有再晕倒,应当是两条蛇都给了我的缘故。
他的身子不再冰冷,微微的,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