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往她眼中望去,却见她面目仍旧模糊,只是双眸灿灿,中间似有星光闪动不一,恍惚中脑中竟生出无穷幻象,生消明灭、光怪陆离之景纷至沓来,如潮水般奔涌而入,霎时太阳穴微微发热,头皮紧将起来,似有头脑鼓胀之感。
他稍觉不适,轻轻闭上双眼,诸般幻象立时消失不见。再睁开眼时,正看到李星琪那一张惊讶到极点也精致到极点的脸儿,这回可是纤毫毕现,犹如玉脂点红晕、好似秋露凝白胶,哪里有一点模糊的影子。
李星琪双目神光早已散去,两瓣儿黛眉紧紧的揪在一起,又看了清源身后一眼,忽道:“哎呦,你身后那是谁?”
清源回头一望,没见到人,后脑微觉一震,却是被人敲了个闷勺,立时好似中了定身法,呆在当场。
星琪收回手中敲头的折扇,摇头道:“奇哉怪也,奇哉怪也,这小道士凡人一个,明明未生神念,心神之锁怎么如此坚固?亏我还使迷神香辅助,又用了‘欲取先予’奇术,神念却始终攻不进去。真是白说了好大密辛,这‘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的法门也不顶用啊,还说什么‘旁门十九道,迷煞多少人’,看来也只是胡吹大气,也怪不得大多都风流云散了。”
(注:旁门十九道详见拙着《捉妖记》)
这时远处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星琪围着清源转了一圈,竟是慌慌张张的顺着小镜湖溜了,一边走一边嘀咕:“瞧他这口歪眼斜、呆若木鸡的模样,‘消忆’、‘定身’想必都生了效,比起不靠谱的术法,还是法器好用,就是适才用力有点大了,可别敲傻了才好……算了算了,傻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明明是法器威力过大……”。
李星琪这里身影刚被山石挡住不见,清源就清醒了过来,他摸着后脑,龇牙咧嘴:(怎地莫名其妙敲我这一下,嘶……这小娘儿下手真狠!这是马祖的当头棒喝?还是想学拍花小贼把我拐了去?呦,是明月来了。)
(若缺:笑死了,你不是自诩高手吗,怎么被个小姑娘轻松敲了板砖?)
(清源:按说也没那么快啊,怎么就躲不开?难道是身法太差?看来从赵小四和宁宥那里偷学的差了点,到底比不得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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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桃树丛小道里又走出一人,正是明月,远远的便道:“适才听到小师弟们说起师叔在小镜湖,果然在这里寻着师叔。师叔这是有事要办吗?”
清源瞧了瞧四周,摇摇头道:“没事,你刚才可看到小镜湖旁有其他人吗?”明月奇道:“除了师叔哪还有什么人?经阁的几位师叔、师祖急着找苏师叔你呢,师叔最好过去一趟。”
“哦,什么事?”
“防御使黄大人公子送来的古蝌蚪文书,几位师叔、师祖解了数日颇有争执,所以找师叔去参详一二。”
清源别了明月,绕过了古剑丘、戒律堂,自来至经阁前,却见到两个佩刀的彪形大汉坐在门前的松椅上闭着眼晒太阳。
经阁是妙通观要地之一,乃是三层错落别致的阁楼式建筑,门框、殿柱、廊墙上贴着无数龙飞凤舞的对联、经文、诗句,门前还有几个小道士翻晒着数十本受潮的书籍,与这些书卷气十足的景象混杂起来,那两名赳赳武夫着实有些不太搭调。
清源和几个小道士招呼了一声,直入门中,两名大汉眯着眼瞧了一瞧,便依旧闭眼假寐。
经阁两侧偏房是堆放典籍的书库,正殿是妙通观借阅誊抄的所在,清源轻车熟路,顺着左侧的木梯走上二楼,正碰上从楼上走下想要出门透气的罗庆云。
好吧,出场已久的庆云终于有个正面介绍了:
庆云是个清瘦的年轻道士,是苏清源的挚友,与清源这种半路入观的不同,还在襁褓中时就遭父母遗弃,被观中道士捡了回来,小时便入了道籍,道号清云,按妙通观入籍道士排名十四字‘太清明静真玄定,神微通渊洞法全’算,与清虚观主乃是同辈。
不过他心向尘世,为求科举脱了道籍,名字亦改为庆云,奈何时运不济,不知何故竟屡试不第,仍只能寄身妙通观中作个俗家小执事,与苏清源一样,主要靠解文与为妙通观做些杂工(如巡观、防盗、协同法事等)谋生。
庆云见着清源,也改了出门透气的念头,拉着清源往上就走,边走边道:“正找你呢,我和清铭师兄解的与太岳师伯大不相同,他老人家固执己见,还要靠你说服一下。”
清源应了一声,却问道:“门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庆云冷笑:“正和这解文有关,要解的蚪文是黄乾泽的二子黄震晖送来的,那两个是黄府家将,留下督促解文,说什么每十天要送回一段解文文辞,三个月解不完就要砸妙通观的招牌,嘿嘿,若不是观主也下了两月内解完的严令,我非拖他三个月,看看他们到底敢不敢……”
“这两人自称曾是临曲禁军中的高手,昨天手痒和他们试了试手,底子很扎实,有些真功夫在,不过都是些粗汉,不认得几个字,头一天还在阁里盯着咱们解文,半个时辰就看烦了,说是被墨熏臭了要出去晾晾,估计再过几天连门前都待不住了,真拖两个月只怕人都疯了。”
清源眨了眨眼:“听你这口气,打输了?”
庆云气结:“你又聪明了!一打二,他们合击之术挺厉害,输了不丢人,再说也没动兵器。”
清源讥笑一声:“要真曾是禁军,动兵器你更不行,临曲枪盾可是天克刀剑,泼刀阵也厉害着呢。”
三丈见方的二楼正堂内散放着几张膝高的檀木长几,每张长几前都摆有数个蒲团,案面亦都有几摞书籍、纸张、笔砚散落其上,其中一张长几前正有两名道士指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和数张白麻纸在激烈争论。
那个须发皆白看上去年逾古稀的道士便是经阁主持太岳,另一个黑须黑发的矮小中年道士正是庆云所说的清铭师兄。
一旁还有两个小道士愁眉苦脸的坐着翻书研墨,半个字也不敢插口,正是经阁今日执勤的明玉、明均。
太岳、清铭两人辈份不同,年纪也相差巨大,亦都算是妙通观学识最为渊博的人物,争论起来却是互不相让,一个口沫横飞,一个面红耳赤,哪里有半分高人的风范?
清源、庆云却是见得惯了,丝毫不以为异,也跟着盘坐在长几前,清源开口:“看到师伯、师兄如此兴致勃勃,想来这次解文有些门道?”
两人看到清源,终于停了下来,太岳道人仍是吹胡子瞪眼睛愤愤不平。
清铭涵养功夫却远比太岳为高,指了指案上的薄册,又将几张白麻纸分别摊开,道:
“这是黄府送解的蝌蚪原文,这张纸上面是观主定的调子,这边几张是我和庆云解的,最后这些是你太岳师伯解的,你先都瞧一瞧吧,今日我和师伯为这解法起了争执,所以叫明月找你回来商议一下……”
“这几日你不在经阁,没人能压住他老人家,几位师弟、师侄都被他骂的狗血喷头,除了每日执勤的,谁也不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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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拿起蝌蚪原文书册细细观看,先还是嘻嘻哈哈神色轻松,翻了几页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之后每过片刻便翻过一页,眉头也皱的越发厉害,直至眉心那点细皮嫩肉都拧成了一团,待到翻至写有‘九浅一深’那一页时连手都轻轻抖了起来,脑中反复轰鸣:(那小娘儿说的……来了!)
这蝌蚪文书庆云早已叫执勤的弟子誊了数本,清源看的甚是细致,时间也长,三人也等不得清源看完,各据一案,秉书探究去也。
晾书的道童们早收了工,晒太阳的两位仁兄也不见影踪,渐渐黄昏落日,继而明月初升,除了偶尔喝水之外,清源几乎未曾有过翻书和闭目沉思之外的其他动作,任得庆云替他领回的饭菜慢慢放凉,一口也未曾吃。
过了约莫两个多时辰,清源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将书册合上,沉思有顷,对堂中无事可做只是苦捱时辰的明玉、明均道:“烦劳二位师侄开一下史部、道藏的库房,我需找些藏书印证一下。”
这时明玉、明均当值的时间已过,但太岳不放话,也不敢离开,两人虽比清源低了一辈,但自觉是入了籍的道士(已传戒授箓),与清源这等准道士(未传戒授箓)身份不同,便有些不耐,推推搡搡的谁也不愿去。
太岳已经瞪圆了眼睛大骂:“你们俩都长的是猪耳朵吗?让你们开库房就开,开完就滚蛋,不用在这里守着了。”
两人想来是被骂惯了,不以为意,各个反嗔作喜,开了库房后卸差而去。
太岳见之更是大摇其头,怒道:“清虚招的这些道士没一个得力的,个个俗不可耐面目可憎,统统奇蠢如猪,等老道一死,妙通观还不知被败成什么样!”
清铭不敢接口,只得默然以应。
清源叫上庆云帮忙,又到库房里翻了几十本古书,耗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找了一本史部的《宣竹阁旧景通略》,一本道藏杂流的《众真列传》出来。
太岳、清铭看到他带出来的两本书名,有些不明所以,清铭问道:“可是有所得?”见清源微笑不语,又指着案上一堆宣纸,“我们几个解的你也看看,可与你想的一样?”
清源点点头,先是拿起太岳、清铭和庆云的解文仔细看完了,最后又拿起清虚的‘解文总纲’,看到清虚起的书目‘明元春事’,写的金屋藏娇、各房争宠、丫鬟监视、房中之术等等批注,竟尔看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太岳瞧着案几道:“怎么样?还笑我不该骂吗?清虚解的这都是什么狗屁玩意,最可气者,那几个弟子竟敢真照着这狗屁总纲解来解去,我不骂他们骂谁?明巽这小子最是混蛋,竟然只用两天就解出了一本数万字的《故景祝大学士明元风流艳闻》!”
说到此处本已是怒不可遏,但绺了两把胡须后,又摇头叹了口气,竟似颇为遗憾:“难为他真能把那等腌臜无聊的风月故事写的,啧啧,写的鲜活似画、栩栩如生,明字辈中一干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只有明巽算是个鬼才,只可惜脑子偏偏用错了地方……”
庆云死死板着脸,险些憋到抽筋,肚中早把太岳鄙视了十七八遍:(师伯啊,你也太孤陋寡闻了,明巽那小子明明就是抄的从我这里借去的《飞鸾外传》好不好……)
清铭最是实诚,也指着清虚那总纲说道:
“我和师伯解第一页也还没瞧出问题,还顺着观主的路子走下去牵强附会,只是越解便越觉出不对,还是庆云取巧,自后往前解。先解出‘大景武德四十七年完笔’一句,而武德年间祝明元还未曾出世,至解到写有呼吸吐纳诀要的一页已看出观主全然理会错了,我三人便重新解起。可今日比对之时,却发现仍旧解的大不相同,又互相说服不了,尚幸你今日归来,否则只怕要吵破天去。”
顿了一顿,又道:“你向来独具只眼,若有所得也不必避我二人脸面,但说无妨。”
清源揉了揉头,拿起天蚕丝薄册翻了几下,又分别拿起太岳和清铭所解数张白纸,只留下解有呼吸吐纳法的两片,说道:“先不说别的,单单这十二段呼吸吐纳的步骤,师伯与师兄都解的相差无几,却为何不先试着调息一下看看效果呢?”
太岳手抚长须,眉飞色舞:“谁说我没试过,当老夫是猪脑袋吗?这十二段呼吸调息,有十一段皆是顺逆相应,一轮调息完毕,老夫试了数次,全无用处。”
“唯独这第六段,却是长吸短呼,且孤阴而进,吸数竟至数倍于呼数,全不讲究阴阳相应之理,偏偏这一段老夫调息起来竟是如斯响应,每一吞吸之间,便似有清气生腾于迎香,之后贯行如蛇,通达于胸臆之中。一遍行罢,竟再无心塞胸闷之感,其法神验如此,岂不正是内家养气之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