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应有的宁静被打斗声划破,没有人会来查探,这里的居民对这种声音早就习以为常。
不带有任何同情、怜悯、不舍与爱意,这只是两个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的无情智能体,通过杀死对方来获得生存的权利。
凌祈重重地倒了下去,而夜峥手中的匕首也紧跟着刺入了对方的胸口,仅从姿势上判断,还以为他们只是一个压倒了另一个,谁能想到有残酷的事实正在此发生。
一阵冷风吹醒了叶峥,他从失控中恢复过来,凌祈躺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刺穿他胸膛的凶器正握在自己手中,尽管只是没入了一部分匕首的尖端,但也足够刺进凌祈的心脏。
白天那个神秘人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他终于再一次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恋人,他们生生世世寻找到了彼此,却每一世都走向了同样的结局。
难道这样的命运注定无法改变?夜峥痛苦地拔出匕首,鲜红的液体涌了出来,他低头舔舐凌祈胸前的伤口,徒劳地想要阻止血液外流。
“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他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他从胸口吻到唇边,凌祈的眼睛失神地睁着,里面的黑色素正在一点点褪去,当那里的色彩彻底变得透明,便是他这一生的结束。
“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去,落在凌祈无神的眼里,仿佛荡起了某种涟漪。
良久,凌祈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黑色的消褪止住了,那里留下了一层难以捕捉的灰。
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令夜峥欣喜若狂。
“凌祈?”他试探性地叫道。
身下的人半晌后才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他空洞的眼中产生了焦点,夜峥确定那焦距定在了自己。
“凌祈,”他又激动地连叫几声,终于获得了对方进一步的回应。
“……夜峥?”
凌祈的声音很是微弱,“我们这是……?”
“你活了下来,”夜峥难以置信地捧着他的脸,“你真的活了下来。”
他紧紧地将失而复得的人抱在怀里,恨不得将其揉碎到骨髓里,哪怕这是幻觉他也不想放开,做了这么久的梦,终于有一刻能够成真。
凌霄从树上跳了下来,对上凌祈浅灰色的眼睛,他怔了怔。
那就好像是之前的他,是他们,是所有契子眼睛共有的颜色。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这种灰色的眼睛了,自从回到了历史,天宿人的眼睛就只有黑与深灰两种色彩,比他们那个年代还要单调。
“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凌祈问,“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的解决方式?”
“我……”
凌霄还没说话,夜峥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们可以去基因中心,政府请来的专家正在那里,搞不好这就是改变成人仪式的契机。”
夜峥口中的专家,正是今天为成人仪式添加了主动触发条件的人,然而凌霄一见到这个人,就发现他不是天宿人——至少不是当今的天宿人。
“你从哪里来?”他问。
“从火宿星来,”那人答道,“我的先祖是天宿人,也就是被你们消灭的那个民族,我的□□父名叫泰铎,曾经是这个国家的科学家。我们家族从很久以前就移民去了火宿,我也从小生长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星球。”
竟然是前天宿人,三个人都感到惊讶,基因中心的工作人员忙解释,“泰邵虽然是前天宿人,但这次他是来帮助我们的。”
“你?来帮助我们?”
孤星对前天宿人有灭族之仇,想不到他们尚有遗族在人间,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有报仇的理由,又怎么可能会对孤星施以援手呢?
泰邵看出了他们的疑虑,“我们是天宿人的遗族不假,但是我的外祖父一直是站在反对基因移植的这一边,天宿人能有今天的遭遇,也早早就被他预言到了。”
“他曾经留下遗嘱,说我们的同胞变成这样是自作自受。他们创造了你们,又给予了你们人类的智慧,就应该把你们当做独立的个体来平等对待。他临走之前私自复制了天宿人的代码,但只许我们掌握,不许我们制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当用得上的时候,给予你们一定的帮助。”
见凌霄他们想说话,他又抢着道,“你们不用过于感激或者别的什么,他命令我们做这件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如果你们还以现在的模式继续下去,只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孤星计划同样是我们的先人提出来的,我们不想让我们创造出来的人造兵种,成为威胁整个星系的存在。”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享有人类智慧所带来的情感,只要你们愿意以普通人类的身份活下去,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完善代码。当然,对于只有通过皇权才能修改的核心程序,恕我也无可奈何。”
交代完他来此的原因,泰邵又转向凌祈,他从成人仪式上侥幸存活,却仍不免身负重伤,被夜峥抱来此地后,始终虚弱地半躺半坐,苍白的脸色与浅灰色的眼珠在色调上达成了惊人的统一。
“你说你从成人仪式上存活了下来?”泰邵问。
凌祈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体内的灵魂不是自己的。”
夜峥攥了攥他的手,他的眼睛已经是完全的黑,就算分出去那么一丁点的灰,也丝毫都令人察觉不出来。
泰邵用仪器读取了凌祈的数据。
“好奇怪,他的很多代码都跟常人有别,难道生化人也会发生基因突变吗?就目前的反应来看,我猜是成人仪式上获胜的一方手下留了情,这与你们的本能相冲突,能够克服本能,真的很难得。”
泰邵摇着头,科学并不能解释清楚每一件事,所以才有了宗教与迷信。
但基因中心的人并不关心它是如何产生,而是更关心这种个例能否应用。
“那么这种让他能够活下去的代码,能够复制给其他人吗?”
“可以是可以,”泰邵托着下巴,“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他之所以能够延续下来的生命,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完全取自于另一个人。”
泰邵转向夜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你延续了他的生命,对此付出的代价是,你本身的寿命。”
他指着仪器上纷繁复杂的数据,“就算是人造生命,也有老化的一天,当系统判定你们无法负荷更多信息量的时候,就会自动回收、清空,再培养。当然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很多人没有到达便已意外身亡,所以显得你们好像拥有无穷的生命。”
”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把自己的寿命分出去给成人仪式上落败的另一方,那么你们双方的寿命都会减少,不只是一半,甚至会更低。”
“如果只是把我的寿命分出去便可让他活下来,我当然愿意这么做。”夜峥抢道。
“我还没有说完,事实远非这么简单。”
“我举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现在在你们面前有两部电脑,一部的cpu发生了损坏,但是它的内存硬盘显卡等等都是正常的。如果你想让它继续工作,只能把这些零件都插在另一台电脑的主板上,相当于一部主机连接着两部显示器。”
泰邵指着面前并排放置的两个屏幕,“表面看上去它有两个窗口,但实际上一个窗口为另一个窗口所控制,第二台电脑可以控制第一台电脑的一切,甚至于,”他顿了顿,“行为。”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想把这样的关系继续下去,你们的身份就不再平等,一个人可以控制另一个人除了思想以外的一切,他的言行,举止,任何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易地掌控。”
“而另一个人,将成为这个人的附属,永远地依附他而活下去,如果离开这个人,很有可能会遭受根土分离的痛苦。”
“我没有办法把这么复杂的程序做成一道选择题,让每一对参加成人仪式的人可以自主选择,更何况主机也负荷不了那么冗长的代码。所以你们的决定只能有一个,而这个决定会关乎到你们的每一个同胞,要么一同接受,要么一同拒绝。”
泰邵仔细地检查了下凌祈的状态,“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只是短暂地延长了他的寿命,如果不就此巩固,他一样会转世。这种异变发生的概率极小,如果不把握,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峥紧紧地握着凌祈的手,从成人仪式结束到现在他就没有松开过,仿佛只要放开对方就会化作一抹灵魂飞走。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做出选择,让这个人的手继续停留在自己手心,还是就此放手让他远去。
他们两个长久地彼此注视着,那是七生七世积累下来的爱意,才让他们侥幸拥有比别人多一刻的短暂相处。
“我曾经以为失去你就是最极致的痛苦,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失而复得后的放弃,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夜峥哽咽着,“我愿意付出所有的寿命来挽回你,但却舍不得你付出比生命更重要的代价,我希望你永远是自由的,快乐的,而不是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附庸。”
“如果要你付出自由和尊严才能活下去,”他长长地停顿,泪如雨下,“我选择放手。”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却在一点点地滑开,凌祈的手,正在一点点地从他的手心抽离。
这是人世间最漫长的时间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两只手彼此紧握,却渐行渐远。
“等一下!”凌祈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现在没有办法给出答复,因为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地渴望拥有,但等到人们拥有了一切,就会永不知足地挑三拣四。”
“现在的我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在沙漠里哪怕找到一滴水都会高兴地喝下去。可当这滴水变成鸩酒,我们的后人,还会接受前人留下的这一切吗?”
“他们可能会怨恨,会憎恶,因为我们的自私,酿成了他们不平等的起源。”
他转向凌霄,“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无法客观作出决定的当事人,只有你,你来自于成人仪式双方都会活下去的未来,也只有你最清楚这个决定会带来幸福还是不幸。”
“所以请原谅我不负责任地把这个艰难的抉择转交给你,你今天的决定,可能会影响整个天宿的未来,甚至是改写你存在的那个世界,所以,请你慎重地做出选择……”
他深情地凝望着夜峥,“……是舍弃地位,舍弃尊严,舍弃一切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是永远孤独而自由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