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份南下时两艘船,今年三月回京时,却变成了四艘船。
不过,心镜却截然不同,那时满心担忧惶恐,如今有夫有子相伴,日子静谧美好,心中安然。
船行江中,江风徐来,衬着春日明媚的春光,教人心头微煦,忍不住坐于舷窗前看外面两岸的风光,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去年南下时阿尚还不太懂事,今儿回途时,小家伙说话已经利索了,甚至学会和人顶嘴抬杠了,不过整体来说,还是萌萌哒的小包子一个,大多时候还很乖巧听话的。
这会儿,小阿尚爬到窗边的榻上,趴在窗前好奇地望着外面,直到见到从渡口走上船来的男人时,眼睛发亮,蹦下了矮榻,小身子忽地往外跑去,一干丫鬟都没跑得她快。
“爹爹~~”
阿尚扑进了男人怀里,仰着脸朝他笑得欢快。
这几个月来,纪凛一直陪着他们母子三人,每日悉心教导闺女学习认字,耐心十足,温柔体贴,日久相处,感情便是这般处出来的,使得阿尚现在对他可亲热了,这份亲热劲儿,都已经超过对娘亲了。
纪凛摸摸她的脑袋,并未抱她,而是牵着她走进船舱。
阿尚就要三岁了,纪凛渐渐地便不再抱她。
刚进船舱,就见曲潋从内室走出来,打着哈欠,神色疲惫困倦。
她见这对父女俩进来,让人端来茶点,问道:“事情办完了?”
纪凛微微一笑,说道:“不过是会个朋友,没什么重要事情。”
曲潋哦了一声,并不多问。
阿尚坐不住,出声道:“娘,弟弟?”声音娇娇软软的,属于小孩子特有的音色,听得人心都要酥了几分。
“在里头睡觉呢,阿尚去看弟弟可以,但别将弟弟吵醒了。”等闺女欢快地跑进内室后,曲潋抱怨道:“你儿子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真是让人头疼,睡觉要人抱,而且还挑人,我真是欠了他的,当初阿尚都没这么难伺候。”
生阿尚时,曲潋压根儿就没怎么操心,晚上奶娘便可以应付了,她只需要在白天时和闺女玩就好。可是儿子出生后,等过了三个月时,竟然开始认人的气息了,只要她不在,就会扯开喉咙号啕大哭,嗓门洪亮,让人听后不觉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确实很健康,出生时比姐姐当初还重了一斤,过了三个月时,就像发面白馒头一样,白白嫩嫩的,咧嘴一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可爱到爆,都可以去拍婴儿奶粉广告的那种小包子,不知有多惹人疼。
只是就是脾气太大了,时常要作娘亲的陪着,不然就扯起嗓门哭,一刻也离不得人,明明有那么多丫鬟陪着,就是不依,那霸道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纪凛坐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里,伸手为她按摩太阳穴,心疼地说道:“你别这么纵他,他认了你可就不能放手了。”然后想到什么,又道,“以后不生了。”
“啊?”
曲潋吃了一惊,忙抬头看他,发现他竟然是认真的。
古人讲究多子多孙多福气,嫡出的孩子永远不嫌多,子孙兴旺才是一个家族的兴盛根本,可以守望相助,这也是古人重视宗族的原因。她都已经有心理准备可能还要面临多生两个的情况,可这人竟然说以后不生了,让她着实错愕。
可是迎向他认真的眉眼,知他如此为了什么,又觉得窝心之极。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趁着人不注意时,在他那粉色的唇瓣上轻轻地咬了一口,见他微微笑着,垂着眉眼由她施为,心花怒放,又忍不住多亲几下。
“你说不生就不生,小心祖母生气。”她有些没底气地嘟嚷着,淑宜大长公主当初都生了四个孩子,在她老人家心里,嫡出的孩子是不嫌多的,可能等儿子大些,会忍不住再盼着他们多生几个。
纪凛抚着她的背脊,唇角含笑,眉眼清润无瑕,声音如春风柳絮般拂过心头,“没关系,还有三叔和冽弟,以后让他们多生几个便可。”
听到这里,曲潋忍不住嗤笑他,“三叔这会儿在北缰蹦跶得欢,三婶的影子都没有呢,还有冽弟的年纪小,想要等他娶媳妇还有好些年,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啦。”说着,她自己又笑起来。
纪凛顺势搂着她,由着她笑得欢快,贪恋着她的神彩飞扬,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宣同府时的那个小女娃,神色越发的温和缠绻。
曲潋不经意瞥见时,忍不住怔忡几分,伸手描绘这人的眉眼,心里却有些不确定地想着,这人真的是好了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这模样,美好的不似这世间之人,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这人真的太过美好了,美好得让她有时候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与他低首说着话,在他的怀抱中,她渐渐地熟睡过去。
宫心掀开青色细布帘子,探头看到船舱里的情景,忙垂首肃手而立。
“何事?”温煦的声音如一缕清盈的风。
宫心低首进来,尽量压低声音道:“世子,常安有事禀报。”
纪凛看了眼怀里人有些倦怠的面容,冷淡道:“稍等。”
宫心应了一声,便退出去。
曲潋睡了个囫囵觉醒来,便见身边躺着的闺女,挺着小肚皮睡得香甜。
可能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头晕脑胀,不过在听到隔壁传来嘤嘤的哭声后,低头在闺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下,还是撑着起来了。
外头候着的碧春等丫鬟听到声音,忙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胖团子怎么又哭了?”曲潋边穿衣服边问道。
“胖团”是曲潋给儿子取的小名儿,丫鬟们当初乍然听到这奇葩的小名儿时憋笑得厉害,连纪凛听了都忍不住愣了许久,连脸上那种和煦文雅的笑容都有几分维持不住,可见这名字的杀伤力。可看曲潋叫得欢,而且还挺认真的,纪凛只得随了她,反正只是个小名儿,孩子还没取大名时,便诨叫着罢。
想来是因为小家伙出生时就比较胖,后来足月时也是胖团团的一个,所以如此取个促狭的小名儿,倒也有几分贴切,却是不当真的。
碧春笑道:“小少爷刚才醒来喝完奶,正在找您呢,没见着您,方才哭了。”丫鬟们已经习惯了小少爷喜欢黏人的行为。
曲潋听得直嘀咕,“这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个祖宗!”
碧春几个丫鬟忍不住想笑。
曲潋洗漱好,喝了口茶后,便让奶娘将小祖宗抱过来。
被奶娘抱着的粉团团一般的婴儿一见到她,就朝她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曲潋熟练地将他抱到怀里,见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泡着泪水,真是可爱又可怜,顿时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让人绞了干净的帕子过来给他擦脸,将他放到床上。
小胖团被人放到床上时,马上就翻身坐起来,坐得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歪,直接扑到了旁边睡着的姐姐身上,压得姐姐在睡梦中哼哼叫了两声,他倒是觉得好玩了,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掐姐姐的脸。
旁边看着的奶娘吓个半死,忙握住他的小手,“小少爷,那是大姐儿,不能掐。”
小家伙素来霸道,根本不理会奶娘,拍的一下挥开她的手,继续趴在那儿骚扰姐姐,终于将人给弄醒了。
“娘……呜呜呜……”
刚醒来的孩子脾气都挺大的,也特别地爱黏人,兼之阿尚是个娇养的女孩子,受点委屈都会叫。俗话说会叫的孩子有奶吃,让人对她忽视不得。所以就算生了儿子,曲潋对闺女仍是看得紧。
曲潋过来将被儿子弄醒的闺女抱起来,亲亲她可爱的脸蛋,笑道:“弟弟又将咱们阿尚吵醒了,阿尚不理他,娘抱你去洗脸。”
阿尚将一双胖胳膊搂住娘亲的脖子,小脑袋在她怀里蹭来蹭去,睡意朦胧,还有些迷糊。
见姐姐被娘亲抱走了,床上的胖团子翻身坐起,一只小胖手塞到嘴里啃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母亲和姐姐,发现两人都不理他,顿时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边哭边要往床边爬,可惜爬得不利索,只能用小肚子往前挪着,像只螃蟹。
曲潋:“……”
两只小魔星简直要人命啊!果然生孩子什么的,不能频繁地生,还得等一个大了再生,这样也不会弄得手忙脚乱了。
纪凛推门进来时,就见到哭得凄惨的儿子,还有抱在一起的母女俩个,都在瞪着眼睛看床上哭得惨兮兮的胖团子,一时间不禁有些好笑。
他走过去抱起儿子,给他擦擦小脸。
小家伙时常见他,对他也很熟悉,投进他怀里,还在抽抽噎噎的,仿佛在投诉姐姐和娘亲不理他。不过素知他霸道性子,纪凛只是笑了笑,摸了下他的小脸,并没有哄他。
曲潋边给闺女洗脸穿衣服,边觑着这边的父子俩,心里再次觉得,其实这男人那副温煦清雅的模样都是虚的,分明就是个冷情冷心之人,连对儿女其实也并未多少亲近,也不知道是做给她看呢,还是其他。
如果一个人愿意如此作态一辈子,那她会佩服死他。
不过她也知道他小时候经历不比常人,充满了苦难折磨,从来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父母关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好的了。明明是个冷情冷心之人,却也不想让儿女重复他当初的童年,所以愿意做出父亲的姿态来,如此甚好。
将两个孩子都收拾好后,天色稍晚,到了晚膳时间。
阿尚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她的小碗和小勺子,旁边的摇车里坐着六七个月大的小婴儿,正用胖子攀着摇车车沿,一双眼睛好奇地朝着餐桌上看来看去,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名堂。
曲潋喝了口汤,瞅了一眼攀着摇车将脖子伸得老长的儿子,和纪凛道:“真的让祖母给胖团取名字?”
原本这是纪家的嫡长孙,名字应该是由镇国公这位一家之主来取的。只是如今父不成父、子不成子,情份皆无,只是维持着表面功夫罢了。镇国公虽然欣喜孙子出生,但想到当初随便给孙女取的名字,便没好再腼着脸过来了。这取名儿的责任,便落到了淑宜大长公主这位长辈身上。
“祖母说,如果我有好的名字,也可以给他取,并不一定需要让长辈取。”纪凛温言笑道,看向儿子的目光很是温和从容。
淑宜大长公主的意思也很明白,既然孩子的祖父不中用,那就让孩子的父亲取。
胖团见父亲朝他笑,也咧着嘴笑起来,两只小手拍着摇车边缘,嘿嚯地叫着,自个笑得开心。
“真是傻孩子一个!傻乐什么呢?”曲潋探手拿帕子给他擦流下来的口水,笑着刮刮他的小鼻子。
“娘,弟弟不傻!”阿尚拿着自己的小汤勺喝肉糜羹,边为弟弟说话,抬着眼睛瞅着人的模样儿,实在是讨喜,让人心都软了。
曲潋笑着逗她,“刚才弟弟还掐你,你这会儿就忘记了?”
阿尚眨巴了下眼睛,想了下,然后又摇摇头,小孩子果然不记仇,让曲潋笑得越发的欢快了,摸摸她的小脸蛋,赞了一声:“我们阿尚是好姐姐!”
阿尚朝她咧嘴笑,一口小米牙十分可爱。
一天时间便这般悠然而过,在船上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围着两个孩子而转,夫妻俩一起,不过都是一些锁事而已,平淡而充足。
可能是白天睡了会儿,晚上曲潋倒是没有那么累,终于将小祖宗胖团给哄睡了,才回房去歇息。
纪凛坐在灯下执笔誊写着什么,见她进来,便搁了笔,宫心忙打来清水给他净手,收拾案桌。
修长白晳的手浸入水中清洗,接过丫鬟呈来的帕子试净手中的水渍,见她站在门边看着自己,不禁含笑看她,“怎么了?”
曲潋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气氛太好,让她总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说了反而伤感情,索性便淡淡一哂,将之揭过。
纪凛却知有异,过来携了她的手,也不让丫鬟过来伺候,和她一同进入内室歇息。
躺到床上后,他如同往常般展臂将她揽到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臂上安睡,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部,极有规律地拍抚着她。
“暄和,你还记得你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么?”黑暗中,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自是记得。”他微微笑了下,“我记事极早。”
曲潋心里升起一种“果然如此”之感,丝毫不意外。也因为如此,才让她嗟叹,不忍提及那些事情免得教他伤心,虽然都已经过去了,可是有些东西,仍是在心口留下疤痕。如今他为了她,努力地做好为人夫、为人父,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想罢,终于将心里的那股浊气吁下,搂着他安睡。
睡至半夜,曲潋突然惊醒,伸手一摸,身边的位置已然空了,只剩下些许的温热。
曲潋瞬间清醒,心头有几分慌张,一骨碌地便下了床,扯过一旁箱笼上放的衣服便披上,打开船舱门。
“少夫人?”守门的宫心忙提了羊角宫灯过来。
“世子呢?”曲潋劈头就问,还未等宫心回答,又道:“出什么事情了?”
“也没什么事!”宫心忙道:“有不长眼的宵小想要打劫,世子出去瞧瞧情况了。”
“不对!”曲潋没给她唬弄住,“这是官船,哪有什么不长眼的宵小?难不成是……”
虽然未说完,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纪凛前年奉旨南下,后来虽然因宿疾暴发大病一场,可是也将江南一带的那些江湖势力都悉数换了个遍,更将北蛮这些年在大周埋下的探子和势力都捣毁得差不多,可到底还是有些残余势力逃走了,那群亡命之徒,最不怕惹事,得知他的行踪,怎么可能不来报复?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然后有闷哼声响起,一阵脚步声从船舷处而过,接着寂然无声。
曲潋的心都提了起来。
她抿着嘴,脸色在灯火之中有些阴沉不定,教宫心看了都担心她会不会跑出去,正欲要半她劝回室内歇息时,突然船舱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室内点着一盏羊角宫灯,灯光并不算得太明亮,但随着那人走近,也能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
冷峻桀骜,恍若恶鬼。
对上那双布满煞气的阴鸷双眼,曲潋不免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