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达了京都之后,当然并没有下榻于二条城。
虽然将军如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权势和地位,但二条城的象征意义还是巨大的。因此宁可让它空置着,也不可能随意让其他人入住。
而且,九条则子说了,即使可以,她也不会让道治君去住那种地方。
九条道治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碍——或者说,有则子在身边的时候,他放心得很,根本没有在这方面花心思的意思——只是听了则子对他说“二条城是是非之地,意义非凡,我们只不过是来完成迎奉任务的,说到底也并非地位高不可攀的那些华族,宁可谨慎一点,因为我当然不愿意看到道治君为着什么细节上的事情被人为难啊”,然后他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并不紧张,在京都这个地方住上几天再从容地回去,也是应有之义。体贴的九条则子甚至给九条道治留出了充分的时间让他去京都附近的山上研究植物。
开心的九条家大少爷想要邀这位名义上的妹妹一道前往,然而他还没开口,就看到则子用小手帕捂着嘴,打了两个小小的喷嚏。
然后她放下手,鼻头可爱地微红了起来,一脸抱歉地对他说“我对花粉好像不太行呢,每到这个时候就不能去植物太多的地方,否则就会一直这样不器用呢”。
九条道治只好微带一丝遗憾地自己去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他体贴的妹妹替他安排好的随从。
被他妹妹以“新来的随从还不太了解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留在驻地不要外出,以免生事”为由,留了下来的“新来的随从”藤田五郎:“……”
骗谁呀!以前她可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花粉完全受不了的症状!
目送着九条道治一行人走远,他名义上的妹妹表情十分自然地回过头来。
“今天,偶尔也想去参拜一下这里的寺院呢。”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藤田君,作为随从,你也一道来吧。”
然后,当他们跨入那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寺院时,藤田五郎的手一瞬间就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并没有像数年前在这里时那样,腰间佩上他信赖的刀剑。现在已经不是刀剑能够生存的时世了——他也换上了低调而朴素、适合他此刻“随从”身份的洋服。
进入西本愿寺之后,清原雪叶就径直向着大殿旁边的那条小路走过去,站在那棵当初小一为了潜伏而加入御陵卫士时,两个人话别的樱花树下,仰着头望着那棵树。
完全是一副来缅怀过往的态势,并且连假装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掠过了三三两两前来上香的人们,也无视那些人对她这一身洋服长裙的侧目,清原雪叶和当年那种自我而坚定的态度一样,站在同样的树下。微风起时,偶尔会有星星点点的花瓣飘起来,再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虽然说已经稍微过了樱花的花期,但枝头上还有零星的花朵顽强地点缀着。
上一次他们在此处默默伫立之时,他们都还穿着和服,腰间插着自己信赖的、能以性命相交托的佩刀。他们身后的大厅里,大家都聚集在那里,或许后来有人站起身离开了,然而大家在某一时刻确实全部都汇聚于此;近藤,土方,冲田,山南,源桑,原田,新八,平助……
那一个个名字从他们的心头滚过,那些熟悉的发音几乎要从咽喉里跳出来,跃动在他们的舌尖上。然而今天站在这里的,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和当初分别的那一天一样,站在这棵巨大的樱花树下的,只有他们两人。其他的同伴们,都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他们身后的大厅里——被永远地留在了他们身后的时光里。
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深刻体会到“物是人非”的含义。柳泉想。
然后她听见了那位唯一留下来的同伴的声音,和当初的那一天一样,冷静,镇定,严肃,然而仔细聆听的话就会发现语调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发觉的轻微波动。
“时代变迁,万事无常……无论是时局、思想,还是……”他很难得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新选组。”
吐出最后那个关键词的时候,他似乎很艰难地在压抑着心底浮出的种种情绪。而那些复杂而沉重的情绪以及回忆,都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一瞬间好像令他连呼吸都困难了。
“大家……一起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灿烂的那些日子的大家,都已经——”
他非常艰难才说出这句话来,仿佛有巨大的沉痛化作硬块梗在他的喉间,让他难以喘息,也难以视听。虽然是春光明媚的正午,他却感觉自己的眼前仿佛笼罩着黑色的幕布,就像那些离开新选组、伪装着自己的心情潜伏在御陵卫士里的时刻一样,自己仿佛沉溺在黑色河流的最底层,眼耳口鼻中全部被水浸透,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个出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待那眼前突然出现光亮的一刻降临——
突然,他听见她的声音。
“迷兮复惘兮/吾志悯然却决然/法度无犹豫——”
藤田五郎:!!!
他猛地转过头去望着她。
没错,他还记得这首俳句。
这是当年他离开这里、去加入御陵卫士的那一天,在这棵樱花树下,当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迷茫的时候,她念出来的俳句。
……也是,副长写的俳句。
他一直回避去想的那些往事,以及那些已经被留在往事里的那些人,终于无可避免地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在了心头。
现在想起副长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最先出现的,并不是副长平时在屯所里的咆哮和炸毛,也不是副长英明神武地率领着大家在京都的街道上巡逻和抓捕不法浪士的英姿,甚至不是在大家同去岛原喝酒的时候,副长在聚会中那种意外地能够放下平时绷紧的警惕心和气场、从容地微笑着,和大家融洽地打成一片的样子。
……而是,在鸟羽伏见之败以后,新选组出阵甲府、经过多摩时,被当地的乡亲们热情地宴请的那个晚上,他注意到副长因为被乡亲们问了什么不愉快的话题而借故站起身来离席;不久之后,当他也因为稍微觉得喝得多了一点而不敢再在热闹的大厅中停留,起身走到庭院里的时候,听见庭院中不被人注意的一角,传来的副长的说话声。
“……不管她是不是女人,打扮得怎么样……都是新选组重要的同伴。”副长这么说道。
新选组里的女人……能够被称之为“同伴”的女人,除了清原雪叶之外,还能有谁?!
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那一瞬间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同样在新选组呆了好几年、也曾经应大家的要求接受过岛原内探任务的另一位女性,雪村千鹤。
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目里,能够真正称之为“重要的同伴”的女性,唯有她一个人吧。
虽然知道窥探别人的对话是不好的行为、他也一向不屑于主动去做那种事,但当时不知道是出于何等心理的影响,等他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了那个庭院的角落附近,隐在檐下和围栏形成的阴影里,不动声色、甚至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一幕。
他看到那个对她口出恶言的年轻女子似乎受了巨大的打击一样,啜泣着跑走了。然后,她语调轻松地故意开着玩笑,而副长毫无意外地又被她气得快要炸毛了。
然而副长炸毛的反应之下,隐藏着一抹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东西。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应当是名为“温柔”的事物。
没错,在那夜皎洁的月色下,家乡熟悉的小小庭院之中,副长注视着她的神态,对她说话的语气,甚至为了掩饰那一抹突生的不自在感而故意粗鲁起来的措辞——说着“你这家伙作出这种震撼的发言简直都要把人吓死了好吗!对于能够作出这种发言的家伙,不可能不注意到吧!”的时候,所有的表现,都能够称之为“温柔”。
那是他崇敬的、强大而细心,既有武力值也有谋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表现得很出色的副长,是新选组和武士道最后的灵魂。
同样地,那是他信赖的、强大而充满勇气,对同伴细心温柔,又会在重要的时刻不顾一切地拔出刀前来支援同伴的,世上绝无仅有的女性。是在无数他都无法预料的时刻,以一种他根本想像不到的方式,温柔而坚定地支撑了他的人。
藤田五郎下意识想要习惯性地去握紧自己腰间佩刀的刀柄——在以前的很多时刻,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在他陷入迷茫的时候,他总是会下意识地这样去做,仿佛握住了刀就可以获得足够强大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往下走一样——然而这一次他的右手握了个空。
他不禁自嘲地哂然一笑,心想原来已经不是过去的时光了啊。
西本愿寺里的樱花年年都会盛开,然而那些曾经在此留下足迹的同伴们却永远地消失了。
就像他曾经插于腰间、几乎片刻不离,用全副身心和生命去信赖的刀剑一样。如今,也从他的身侧、他的生命里消失了踪影。
突然,他听见她轻声地哼笑了起来。
藤田五郎:?
“我还记得自己在这里说过,‘再见面的时候,我会砍了你哦’。”她含笑说道。
“……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我们果真差点砍了对方啊。”她开玩笑似的续道。
藤田五郎一口气噎在咽喉里,险些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