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九条邸以后, 好不容易才应付了气势汹汹的九条道治、再回到自己的房间时, 柳泉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感到了一阵心累。
“真是的……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然后走到床边,把手里拎着的灯笼和点心纸包都放在柜子上, 欠身坐在床边, 扭亮了矮几上的油灯。
有那么一阵子,她就坐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那叠起来足有四五包的点心袋。
“一君……到底要不要把你卷进来呢,这是个问题啊……”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本来, 是想把你的视线引向其它方向的……这样你就不会注意到这背后真正的麻烦之处……可是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吗……”
她伸出手去,又把那几包叠起来用绳子连成一串的纸包拿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慢吞吞地开始去解那一连串绳结。
然而她还没解开第一个结,就听见自己的侧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呵呵呵……主殿有何烦恼?您已经不知不觉间叹气了三四次了——这可是很少见的情形啊。”
柳泉:“……”
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点心纸包,又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突然出现的话可是会吓到别人的——我觉得这种事好像应该是鹤丸殿才会做的事吧?”
她很难得地提起了并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出现过的其他刀剑男士,三日月宗近闻言微微一怔。
“哈哈哈,原来在主殿的心中还盛着那么多其他人吗, 这可真是让我这个老人家诧异啊?原先可并没有看出来呢。”他含笑说道。
柳泉深吸一口气。
“我们来谈一谈如何, 三日月阁下?”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三日月宗近似乎有点意外, 沉吟了片刻才微微颔首, 走到床边, 径直在她身旁落座。他坐下的时候,宽大的蓝色狩衣下摆蹭着床上的寝具,发出簌簌的响声。
柳泉就这么保持着侧过头注视他的姿势,看着他施施然地折叠起狩衣的下摆、再坐在床边,最后把双手放于膝盖上,狩衣宽大的衣袖自然地铺开垂放在两侧,整个人的姿态极之优美。
柳泉起身到桌边替他倒了一杯茶,走回来放在他手心,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三日月宗近意外地扬了扬眉,轻声一笑。
“哦呀?这可真是太意外了……主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照顾过我这个老人家啦。看起来今天您要跟我谈的是很严重的问题呢。”
他用一种悠闲的口吻这么说着。柳泉勉强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
“我已经不是你的审神者了……不,不如说是其实我从未真正成为你或者兼桑应当效忠的审神者。”她静静地说道。
“我并不是唤醒你们的人,也没有灵力可以让你们借用。到了最后,还作出了和历史背道而驰的选择,背叛了你们的信任……虽然我对这一抉择决不后悔,但是这个选择伤害到了你们,对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抱歉。”
她的口吻直白而坦率,毫无预兆地把从前的那些恩怨突如其来地重新翻出来摊开在了他们两人的面前。
“对于这样的我,你还要呆在我的身边,想必是有你自己的原因吧。”她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剖析一般地说道。
“而且,你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在世间已经度过极为漫长的时光,千百年来为世人所尊崇,即使贵为将军大人,也要将你的本体妥善收藏敬拜……这样的你,看遍了世间种种,要说会因为什么浅薄的感情而冲动地停留下来,我觉得那是难以置信之事。”
她转过脸去,坦率地直视着他俊美的侧颜。这个人的外形无可挑剔,气场温和强大,虽然经常宽容地笑着,但他的底线却不容人挑战——这一点她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面对着那张仍然挂着令人玩味的温和笑容、却总有种高深莫测之意的俊美脸庞,她停顿了一下,抛出了她已经思考过一段时间、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样坦率地说出来是否合宜的话语。
“我对您的来意确有诸多推测……然而如您所见,我在此地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所以我们何不各退一步,暂时维持和平相处呢?我可以保证我这一次不会与历史背道而驰——不,不如说是我这一次的使命就是保证历史沿着正轨前进,为此我必须斩断那些脱轨的发展途径……”
她仍旧明澈的深黑眼瞳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的脸,仿佛要一直看到他那双蕴有新月形的眼眸最深处去,就好像这样做才可以毫不保留地展现出她前所未见的诚意,取信于他——
“所以,在我的任务完成之前,可否拜托您……与我和平相处,让我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呢?”
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她的躯体不自觉地往前微倾了一些,仿佛更加接近了他一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射出执拗的光芒,就像他曾经很熟悉的——在箱馆的原野上最后见到的那种眼神一样。
三日月宗近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子。
……不,从那个时候算起来一直到现在,她的年龄应该并不算是太年轻了——至少决称不上是“少女”。然而此刻在距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认真看去,才发现她脸上的肌肤依然光洁而富有弹性,除了因为爱笑而浮现的淡淡笑纹之外,几乎看不到别的、因为岁月流逝而产生的纹路。
他深深地望着那张由上天厚爱着的美好容颜,久久没有作声。
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在他掌心中的杯子里渐渐凉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恳切而坦率,渐渐变为满脸问号——似乎是猜不透他的想法,又不肯就此放弃一样——然后,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突然开口问道:“……然后呢?”
她微微一愣。“……哈?”
还没等她认真思考这位腹黑老爷爷到底是在意味不明地问着什么,下一秒钟她眼前一黑——
装满茶水的厚瓷茶杯突然从那双手指修长的手中滚落于地,落在地上铺着的地毯上发出一声小小的闷响,茶水全部泼到了那张图案繁复的织毯上,洇湿了小小一片。
宽大的蓝色狩衣的衣袖和下摆随着它的主人反身猛地俯下来的动作翻卷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度,再轻飘飘地落下,自然地在浅色的被褥间铺展开来,几乎将那位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现在却被他的突袭压倒在床上的年轻姑娘整个覆盖。
女审神者猝不及防,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然而她刚刚稍微一动自己的手脚想要挣扎,就被付丧神牢牢地压制住。她的眼瞳瞬间因为惊异而瞠大,似乎有那么一霎那想要使出什么并不常见的绝招来,但最后却又简单地放弃了。
她现在被他压在身下,表情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无可奈何。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难道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要用这种姿势……?!”
付丧神轻声笑了。
“好像这样的话,更能够听到主殿的真心话呢。呵呵呵。”他用和平常无异的口吻含笑说道。
她看上去更无奈了。
“我并没有欺骗过你什么啊,三日月阁下……之前我执意要与史实作对而救下副长,那是有原因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同时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则子!怎么了——?”
甚至没有先敲门、更没有在九条则子紧闭的房门前多作犹豫,九条道治砰地一下推开了房门。
他来的速度之快,简直让人觉得他好像就在隔壁,一推门就能跑过来一样。但实际上,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今晚当柳泉回到房间的时候,也事先确认过了九条道治已经回房,这才会放心大胆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三日月宗近作一番交涉——虽然最后又被不按常理出牌的付丧神利用男子体型上的优势强压了一下,然而柳泉也并不是毫无办法反制——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因为九条道治居然在他们两人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就已经闯了进来!
柳泉感到了一阵懊恼。
也许是因为即使隔着一层织毯,底下的日式木质地板也足够把刚刚那个颇有一点分量的厚瓷茶杯落地的闷响声传到很远的地方去;而她居然还震惊于三日月宗近再一次毫无预兆地突袭她而没来得及思考这么多,算起来他们两人在那之后说话所浪费的时间,刚巧足够九条道治从他自己的房间冲到这里来看个究竟!
她当然知道除了她之外,这世上的其他人都是看不到三日月宗近的。然而她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合衣倒在床上——如果刚刚九条道治还注意到了她肢体僵硬、似是被人无形之中箝制这一细节,那就更糟糕了。
她立刻屈膝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付丧神的腿侧。
三日月宗近不愧是久经场面的腹黑老爷爷,面对这种突发状况也只是动作稍微一滞;现在被她以膝盖轻轻一顶,也就顺势起身坐到了一边,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兴味十足的表情,笑眯眯地注视着这位暗堕的女审神者要如何解决眼前的危机。
柳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顺势伸了个懒腰,施施然欠身坐了起来,一脸惊讶地盯着站在门口的九条道治。
“……道治君?这么晚了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忠顺大人今晚并没有训斥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