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本木关门的时候,虽然感觉附近还在乱糟糟激战的军队似乎有点群龙无首,陷入混乱似的,但是急于赶到弁天台场的柳泉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之后就是一片森林,然后是异国桥。柳泉对这一带的地理已经烂熟于心。
能够平安通过这里,到达弁天台场吗?那些令人恐惧的预感,会实现吗?那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历史,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还能够重演吗?!
柳泉勉强压抑着逐渐在心头蒸腾的一线寒意,拼命催马往前疾奔。
她的一头新剪短的短发在风中飘起来,她外面套着的那件过大的外套的长长下摆也随着马匹的奔跑而轻轻飘动。在抛弃掉了那支走出五棱郭的时候还拎着的步/枪之后,现在她所有的随身武器,就只有腰间插着一大一小两柄刀而已。刀柄上缠着的紫色飘带略微松开了一点,在马匹飞驰过带起的风中飘扬。
一本木关门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柳泉胯/下的骏马已经冲入了那片通往异国桥方向的树林。耳边,仿佛传来在弁天台场不时响起的隆隆炮声。
……土方先生在五棱郭,此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绝对不会猜得到她这个疯狂又荒诞,毫无逻辑可言的冒险计划的吧?!
……千万……千万不要追出来啊,土方先生。
……千万不要发现她抛弃在路旁草丛里的那支步/枪。
……千万不要看到她在半路上割掉的长发……
……即使是看到了那些,即使已经猜到了她的计划,也不要追上来,土方先生。
……因为,胜负不重要,长发不重要,她带走的是枪还是刀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啊,土方先生。
……重要的是你活着,并且今天过后,明天过后,无数个这样日升月落的日子过后……你仍然能够活下去,土方先生。
有那么多人我来不及救,有那么多人我不能够挽留,一路上尽是突如其来且无法拒绝的生离死别。
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赌上性命,也不能让你重复注定好的命运。
你的生命不该这么短暂就戛然而止。
土方先生……你活下去,有很多人都会很高兴的。
真的。在这里的许多人,已经离去的许多人,还有……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的许多人……
都会很高兴的。庆幸着你没死,庆幸着在这么残酷的战争中你仍然得以生还……
即使是幕府,即使是士道,也不值得就这样牺牲。
活下去也一定有办法延续你所信仰的士道的,土方先生——
【砰——!】
在柳泉已经被疾速飞奔带起的、迎面而来的狂风所压缩得很小的意识中,突然响起一声枪声。
强烈的冲击让柳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受到枪声惊吓的马儿抬起后腿,把马背上的柳泉重重地甩了出去。
柳泉只感到眼前一黑,随即身体被高高地抛起。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受惊的马儿拔足狂奔的蹄声,距离她愈来愈远,最后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在刚刚中弹坠下马的那一瞬间,柳泉甚至感觉一阵的轻松。
但是很快,坠马的冲击就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更多的疼痛。她甚至说不清楚是中弹的部位更加疼痛,还是坠马后在地上翻滚的撞击更让人觉得糟糕。
身体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由于惯性被甩出的关系翻滚了好多次,身体的很多处都被磨破了,火辣辣地疼痛着。整个后背就好像是要散架了一样,稍微一动就听见骨头咔啦咔啦地响着。
当身体完全静止下来的时候,左下腹传来的痛楚才慢慢地传导到大脑,继而蔓延开来。
那种疼痛很难形容,有的时候是火辣辣的痛楚,有的时候感觉却是冰冷的,像是身体里的生命力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都一道流失了一样;有的时候却又是一抽一抽的疼痛着,好像那种疼痛变成了一把钝刀子似的,来回拉锯着慢慢研磨已经开裂的伤口部位,打算割开血肉,拿出内脏似的。
柳泉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半路上匆匆用胁差割掉的长发现在已经变成和土方的头发差不多长短,凌乱地在她脑后披散在地上,混合了泥土和血迹,有一绺贴在她的脸上,令她有点痒痒的,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拨到一旁去。
她慢慢地移动着自己的左手,艰难地挪到了自己疼痛的左下腹位置,摸了一把,立刻感到手上传来某种沾上了液体的黏腻感。
……要死了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一瞬间浮上她的心头。
身上穿着的、和土方那件一模一样的黑色洋装外套上仿佛也能够传来他的体温和独有的味道,柳泉睁着眼睛,茫然地望向头顶那一片意外很晴朗的天空。那片天空被树林里大树的树冠和枝叶分割成奇形怪状的一片片蓝色,透过那些繁枝密叶,她仿佛还能看得到天空里缓缓流动着的白色云朵。
……就这样死去好像也无所谓了……
一个茫然的念头浮了起来。
……果然,有人想要从背后暗算他呢……
紧接着,这样的推论就从她有点朦胧的意识里升了上来。
……是谁想要暗算他……?!是谁不想让他活下去?!
可是这一切,即使到了百年之后,也不会有答案,更不要说现在了。
柳泉感觉自己的呼吸愈来愈缓慢,心脏的跳动也一次比一次更艰难。大量流失的血液迅速带走了她身体的温度,她现在感觉自己仿佛浸在冬日即将结冰的水潭里,并且缓缓下沉,即将没顶。
身上好像唯一能够替她暂时保暖的就是那件外套。柳泉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定不会就这么死去的吧?因为系统菌可是向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了啊——
然而它也没有说错,此刻她所感到的疼痛、寒冷、疲惫等等各种濒死体验,给她的身体上所带来的折磨居然没有减轻一分一毫。
……不过就这样静静地躺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反正那些人——那些想要让当年的新选组副长去死的恶棍们,看到了这一幕就会以为自己计谋得逞而罢手的吧?
更何况……系统菌可没有说过玩家究竟会如何从这种濒死的经历当中复生的啊。照它以前无数次坐视她受伤而无动于衷的画风来看,也许这一次她也只能在这种足以夺去一个正常人生命的重伤当中,慢慢地受着煎熬,只留下一口气在,然后更加缓慢地恢复?
种种混乱而互不相关的念头在她已经有点混沌的脑海里刷着屏,然而到了最后,当她最初的那种被子弹击中坠马而产生的愤怒、惊恐和难以平静都统统消失之后,她脑海里飞掠而过的,就只剩下了一幕幕回忆起来算是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情景。
那些情景里所出现的人们都无比熟悉,鲜活生动。
有点坏心眼的活泼狡黠的总司,有点滑稽却分外直率的新八,青涩少年一般没有心机的平助,英俊潇洒得像是大众情人一般的左之,老好人的近藤局长,像个可靠的长辈一样慈蔼的源叔,忠厚得像一头大熊般的岛田,总是隐藏在暗影里却分外可靠的山崎……
还有,曾经温文柔和,最后却因为执拗的、身为剑士的自尊而喝下变若水,变成了嗜血的罗刹,又在生命的最后战胜了罗刹的狂性,把自己的胁差留给她之后,身体灰飞烟灭的山南……
以及,总是那么沉默寡言、冷静理智,却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一脸莫名、而又无比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约定好要追上来和大家好好地重新会合的小一。
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睑之下偷偷地一滴一滴地钻出来,滑过她的脸颊,无声无息地落入她身下的土地中。
最后,她想到的,是新选组的鬼之副长,严厉而爱操心,动不动就向下属下达决死令或者切腹的命令,却意外地令人信赖仰慕而想要依靠的土方先生。
她的脑海里瞬间掠过很多很多有他的画面,很多很多他曾经说过的话,他的表情,他的性格,他的背影……但是到了最后的最后,在她脑海中浮现起来的,竟然是一句她几乎已经遗忘了的话。
【……她的本领足以自己应付那些事。】
啊,这是庆应二年的年末,她和千鹤扮装潜入岛原打探消息的时候,他曾经对她们两人说过的话呢。
那时,她们发现了萨长的浪士,正在角屋里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计划着袭击新选组的密谋。千鹤急急忙忙地通知了他,但是当他到来之后,却决定让她继续留在角屋监视那些浪士,只把千鹤从那个已经变得危险的地方带走。
那个时候,他说:【……她的本领足以自己应付那些事。】
……是这样吗……土方先生……你真的认为以我的本领,足以自己应付所有的危险吗……?
这样的念头浮了起来,柳泉想要苦笑,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
……他当时,应该是真的这么相信着的吧。
他相信她的身手,相信她的智慧。他相信她不是一个会给别人添麻烦,只会无助地让别人费尽周折去保护的弱女子。他相信她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解决那些危险的问题,相信她在关键的时刻值得依靠——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好像在许多时刻,这句乍然听上去有点伤人的话,被她一直放在心底,激励着自己在何种危境中都能鼓足勇气前进呢。
因为那个人这么深信着她啊。
柳泉颤抖地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身体上的痛苦似乎正在逐渐增加,而意识却变得很轻。系统菌曾经说过的话好像愈来愈不足以让人具有强大的自信、说服自己能够平安度过眼前的生死关头——
假如系统菌只有这一次丧失了信用的话怎么办呢。假如就这样死去的话怎么办呢。即使这样后悔也晚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想着,不知道在濒死的时刻,系统菌出品的【高级易容术】会不会像是她之前那个被封掉的超能力一样,一旦缺乏精神力和体力的维系、能力效果就会随之消失、无法使用?
……抱歉,土方先生……我好像……碰上了以自己的本领不足以应付的事情了呢……
……虽然和你立下了武士的誓约,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办法遵守……
……毕竟,我只是个女子,是无法成为武士的呢……许下那种誓言的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吧。
……但是……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可是,好像只能追随你到此为止了……
“……雪叶!!”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的意识即将漂浮起来之前的一秒钟大声喊道。
“雪叶!雪叶!!拜托你醒醒,雪叶!!”
那个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好听声音是这么的熟悉,充满着严厉、担忧和紧张。可是现在,那个声音的主人可能是因为喊得太用力了,好像连声带都要撕裂一般。
“睁开眼睛,雪叶!!睁开眼睛看着我!!”
那个声音就像是一道电光,骤然劈开她已经混沌的世界,撕裂她一片茫然的意识,生生又将她扯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求你别死,雪叶!!”
那个声音的主人好像跪在她身旁,向着她的脸俯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似乎想要离近一些查看她那已经失去血色的脸。
他的喊声就响在距离她的脸极近的地方。她再也无法漠视这个声音,也不能够再放任自己已经软弱下去的意志,往那一片混沌之中沉寂下去。
她费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眼皮十分沉重,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垂落下来。
“我……我没事,土……土方……先生……”
她用尽全力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