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埃尔塔东部洋面上,一艘快速帆船正向西南一路破浪航行。
甲板上大大咧咧的水手们正悠闲地倚在栏杆旁,或是直接躺在擦得光亮的橡木甲板上晒冬日难有的明媚午后太阳。
从双月教会的岛屿出发,一直到南埃尔塔的卡姆拉港要起码三十天以上。这么长的航海对于久经波涛的水手来说也是莫大的折磨:尽管这一次的委托能让他们在船上不愁吃用,在下船之后起码半年不用再和缆绳帆布作斗争,但长期在海上看不到陆地,抬头要么蓝要么白要不就是该死的灰色……这么单调还是算了吧。
这种感受总是会被人总结成“船员的浪漫”。可又有几个人能理解船员水手,“老海鬼”,们的苦闷呢?
出航之前互相交换了戒指的青梅竹马回来或许就已经被许配给他人,空余一只寄回来的戒指匣……
春日出航时还健壮在家的老父母,秋日归返时只剩下落叶覆盖的新墓碑……
远隔重洋的老海鬼们每到这些时候,只好无声地把牙齿打碎和血吞。那些生活在船上的一家人此刻就成了他们的羡慕对象,然而从踏入这行开始,到能把不干事的家眷带上船距离怎么可能触手可及?
幸好,能做跨洋商船水手的家伙起码心里素质都不差——起码在诺伊艾萨斯眼里,这一组船员是他看过的所有配比组合里堪称上等的了。
甲板上,甚至还有人在拉动四弦琴,另外一人拿着骨笛附和着。主奏的四弦琴水平不高,伴奏的骨笛更是磕磕绊绊,简直就是新手。
但起码出海二十天之后还有兴致弹琴,就说明这群凡人的心理状态有多好。
至于自己?诺伊艾萨斯笑了笑。最致命的孤独与遗忘,自己都能征服,区区大海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是,不管如何逃避,怎么心态优良,遗忘的魔咒依旧紧紧地束缚着他。
“自己上一次拨动四弦琴的琴弦,按住刻板是什么时候呢?”诺伊艾萨斯让手指微微张开,对准太阳时一张一合——仿佛这么做就能让长到无法言状的旧日时光靠近他一样。
“神大人,请问您这是在测量阳光的角度么?”诺伊艾萨斯听到问候从回忆中挣脱之后猛然转身,看到的是谦卑弯腰,左手捏着一个大铜盘的船长。
“测量太阳的角度是不能用手的啊,该用星盘才是。船长先生,这么快就要到测量纬度的时间啦?”
船长拿起了手中的星盘,有些吃惊地回问道:“神大人,您会用星盘?不……您懂得航海?至于时机,刚刚我才让船员用抛绳法测过现在的速度,离我们的目的纬度已经差不多啦。”
“一点微不足道的本事,十几年前我还曾经自己驾驶五十吨的小帆船到南方的蛮荒大地上去一探究竟来着……嗯,如果不介意的话,船长先生可否让我用星盘重温下当时的那份乐趣呢?”
“乐意之至。”船长越发觉得这个看似只有少年模样的现世神是个妙人了——这次的活计看来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啊。
甲板上的主桅杆上有一根横钉出来,带着活页的木条。木条的结尾有一个包铜的钩子,那就是用来固定星盘的机关。
星盘的基础是一个铜制的同心圆镂空带刻度圆盘,而圆盘的中心固定了一条像时针指针一样的照准规,照准规的两侧开有小洞,在确保星盘本身的垂直放置时,使用者只要让两个小洞都能射出阳光(星光),然后记下照准规上面标记的角度就可以根据指南针和星图算出所处的纬度。
而只要纬度和所处海域的风向大致没有出入的话,再搭配磁石制造的罗盘确定航行方向,双月教会的船只就可以去往任何他们想要到达的港口,在这个位面可谓是相当实用。
当然,这个方法本身也是不断改良的。双月教会的航海家曾经用过从甲板上伸出的木杆来固定星盘,但后来发现航船的角度会对测量造成偏移,压载物的不平均载放可能会导致船体微微有0-5度极细微的偏移,虽然人体能够自动适应……但星盘的误差可就出人意料了。
小小的改进或许就能节省很多时间与精力,而到了诺伊艾萨斯现在面前的星盘也是一样——现在船长使用的这块星盘,在盘体上并无以前星盘的镂空与照准规,而是有一个带有刻度线的母盘,以及同样带有刻度指针,上面开有孔洞的子盘。
不过外在的东西再怎么修饰,内在的原理也依旧完全相同。诺伊艾萨斯熟练地用指头拨动着圆盘,反复确认着两边的通过光线,最后拿起船长递来的纸和笔,飞快地记下了一个数字。
写上一个角度值的草纸本被诺伊艾萨斯交给船长,让他靠到星盘前进行记录。被上过润滑脂的子盘微微转了两圈之后重新回到船长指尖的操控之下。
不出意外地,船长测量的这一次大致方位和诺伊艾萨斯测量的完全相同。没过几分钟,船长也往草纸本上记下了一个数。
“结果非常不错,神大人。”船长恭敬地拿起草纸本向诺伊艾萨斯展示道。“您和我记录下来的角度值虽然不能判明谁更准确,但总体上不会超过三小时的航程。至于详细的纬度,请恕我到下面的舱室计算一番之后才能给出答案。
双月教会的数学研究当然也算不上差。起码在航海,建筑以及艺术的牵引以及前人的基础上数学的单纯研究达到了地球文明工业革命的早期水准,在几何方面可能还要略微超过。
然而对于魔法这种“正道的研究方向”而言,数学早就沦为记账人,税务官和航海家,绘图者才需要掌握的一门专门学科。船长住舱内诺伊艾萨斯看着船长能够流利地写下一连串字母式数字(请参考罗马数字),以及运算符号,把一个个参数带入现成的函数当中运算,然后得出漂亮的纬度结果——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船长所掌握的这门“秘术”,改变不了他是低阶魔法师,只能挥舞着法杖点点灯扇扇风的事实。
“非常不错的专业技术呢,船长先生。”看到船长最后在海图上用可以擦拭的粉笔划出一条线,诺伊艾萨斯一边拍手一边赞叹道。
无疑,船长此时心花怒放——若是此行都能不断得到诺伊艾萨斯的赞叹,那么只要他美言几句,自己或许就不需要在这样拿着军方高价开出的许可证经商……不,这就是最起码的。
但他还得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小声回应道:“能够得到您的夸奖,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出乎他的意料,诺伊艾萨斯对这恭维有些不开心。他用指尖把船长桌上的地球仪转了几圈,郑重其事地敲打道:“我想得到的,不是只会点头哈腰称赞你能干的下臣,而是能够互相传授知识的朋友。普里诺先生,若是你想要用恭维从我这里得到金钱或是地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诺伊艾萨斯一改尊称直呼名讳,让船长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或许是因为诺伊艾萨斯的正太外表迷惑力太强,船长普里诺一直都有点得意洋洋,甚至飘飘欲仙。
这下好了,他不说话也不是,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站立在绘图桌和椅子前直挺挺地看着诺伊艾萨斯,呆若木鸡。
“哼。”转身回到甲板上的诺伊艾萨斯对于这种情况实在是见得够多了。一旦让这些凡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就会厚着脸皮靠上来先是阿谀奉承,然后……能不能少一些套路,多一点真诚?
要是换成平常人拥有了不老不死的神力,那么他们一定会热衷于装比。但比装多了不仅有虚名,还会审美疲劳,更惨的是从此必须和正常人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只可惜,现世神当中的绝大多数从心态上看都是正儿八经的平常人。久而久之,他们就只能和神友们不摆架子地交流了:对于办事和有所求的下臣,他们的繁文缛节可以和神殿的台阶一样高,而对于入神殿侍奉的少年少女,他们之中不少人的心态则已经扭曲到了猎奇的程度——好像自愿爬上台阶的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
幸好,诺伊艾萨斯看起来还真不是个平常人。在外旅行游历时,很多时候他都刻意隐藏自己的现世神身份,让那些老司机和老前辈用平等甚至收徒的态度对待他,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只是某位热衷于探险,无欲无求的贵族旁门之后;或是为了登山还愿虔诚的信徒,总之伪装身份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但和虚伪的身份不同,在那些时光里,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活着:和采药人一起仅凭两把固定在手臂上的登山镐就攀登上冰峰的绝壁;在赤道的不知名小国和潜水采贝为生的海女一起探查不知名的巨大钢铁残骸;在沙漠中和久经险境的向导一起双眼放光地发现丰美的绿洲……
他喜欢把凡人当做同伴看待额被人当做同伴看待,而不是把他们当做可怜的,有寿命的玩偶,和被凡人看成是博取名誉的工具。也正就是从这其中诺伊艾萨斯找到了活下去的乐趣,并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