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场?”皮彭斯有些摸不着头脑。“收什么场?陛下,我做错了什么吗?”
“挺多的。”多尼瓦身上的不愉快气氛依旧浓郁,“你这样做,只是强调了小哈泽芬格的为富不仁……你看过那条街上平民的住房补偿信息么?”
“没细看。”皮彭斯赶忙从纸堆里开始翻找。“怎么了?”
“那条街上的平民就没几个屁股是擦干净的。瞧瞧,瞧瞧,”多尼瓦侧身过去用指头用力地在纸上划,“贿赂,威胁,旁敲侧击,无所不用其极。而且覆盖面积之广,看得我揪心啊!”
“是这样没错啊。”皮彭斯愣住了。“我知道这些的,可付诸实际的人要么已经受到了事实上的惩罚,要么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反面教材,这还不够妥当么?”
“他们之所以会毫不顾忌地对倒在地上的哈泽芬格落井下石,原因实在是太简单了。正如你对我说的,他们哪有那么快醒来?他们对于哈泽芬格的感情,仅仅是仇视富有者而已。”
“仇视富有者?”皮彭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说法——他以前也羡慕过村里的地主,羡慕过他拥有的牲畜,这点羡慕夹杂着自己的穷困之后一点点变成仇恨。
“凭什么他那么富,我们生下来就那么穷,凭什么他顿顿有白面包,烤蛋糕和肉,我们活该忍饥挨饿?凭什么他锦衣华服,厅堂层立,而我们只能穿着破袄,在透风的屋子里蜷缩受冻?”
重新回忆起那段经历的皮彭斯总算从心底里捞出了这句话——这就是他那时候每一日的心声。
“所以他们并不是按着你的轨迹前进,虽然说结果一样。”多尼瓦叹了一口气,“若是放纵他们这般下去,我这个盾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门东市的繁华井然……”
“这件事确实是你有问题。”赵顾问听完皮彭斯的口头报告之后,也是长叹一声。“不过也没办法,在门东市要是遇到这种事情,八成是好人围观坏人。而你没有想到,盾城里的现状却是一群坏到五成的坏人,围着一个九成的坏人。五成坏人自以为自己还是白莲花,但从你的角度来看,实在不应该被蒙蔽才是。”
“我知错了。”刚刚还有点不服气的皮彭斯态度顷刻间就软化下来。“这算是工作失误么?”
“不算。”赵顾问的回答也非常直接,“你们的工作方法可能有问题不假,但这并不是你个人的问题。我准备往上面打一个报告,今后外派地方的干部要注意新的培训。”
“我想参加。”皮彭斯接上了话茬。
“哎哎?你应该不会是包括在外派干部里的……算了,今后门东市担负起的埃尔塔政务也要逐渐向新首都转移,那就到时候在说了。”
黑色的SUV沿着公路渐渐远离盾城,照这个速度下去中午还能赶上吃门东市工作餐——
但这一场闹剧并没有依照多尼瓦的意愿结束,仅仅是五天后——
已经几乎拆成平底的马奇石街上,唯独留存了一户孤独的人家。
这户人家的房子是如此之大,大到连桥梁都为它所用,支撑起它庞大的身躯。
而在同样高大的怪手挖掘机面前,这座木屋又看似不堪一击——只需要怪手轻轻一勾,它便似乎就能瘫软在地,碎成无数木屑?
“嘛不是一铲子的事儿?哈?你跟我说这房子里有人,是埃尔塔钉子户?”挖掘机的驾驶座上,一个彪形大汉正气冲冲地与车外人说话。
“是,没辙。上头说要‘文明施工’,”车外拿着报表的瘦子也一脸无奈。“前几天拆前面的时候几个警察还进去劝,结果领头的进门迎头就挨了一大盆染料。”
“那就眼见得我们在这瞎等,不能开始填沟么?”挖掘机驾驶员没好气地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说起来你们前几天不也是从外面拆么?要什么自行车,戴上焊工盔上去当一回无畏战士啊!”
“上面这不没准么?今天我们的意思是给他个最后通牒,不然你就开始伸长手把中间的那段桥墩拆了——我们拆桥,也没拆他的屋子,这不就结了?”
“这个办法好。”驾驶员一手摩拳擦掌。“我都几年没拆过违建了?玛德,忆往昔!峥嵘岁月,拆遍华夏南北……”
“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里渗着点邪气?来,老实交代,你引起过几次**?上过几次养猪场新闻?”
工地这里一帮人自然是围着鲍威特-哈泽芬格的房子聊天打屁喝茶吃零食,但门东市政府大楼这边却早已因为这件事乱成一团。
“不要管他在不在屋子里,给我拆!”多尼瓦已经从不满变成了暴怒。“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请贵方用挖掘机也好,用火箭炮也好,把那个废物的房子给我拱到沟里去!最好是连!人!带!房!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不要脸的废物!”
“陛下,”列坐会议桌次席的西埃尔塔地方事务副官列夫罗柏举手发言,“真的不能让中方在补偿上有所让步么?他们只需要为这事主微微做些调整,这种难堪的境地就不会出现的……”
“今日只是要一块屋地,明日要什么?这埃尔塔尽可以人人效仿这废物,以性命为本,在地上打滚乞怜,妄图法外开恩!”多尼瓦一拳锤砸在木桌上,砸得结实的橡木都嗡嗡直响。
再看与列夫罗柏对向而坐的赵顾问,则是一脸淡定。只见他开口道:
“那就是说,陛下已经决定了,不管鲍威特-哈泽芬格的安危,直接动手拆房?”
“对的,我决定了!”多尼瓦有些不满——他从旧朝里扶持出来的大臣居然还没有这异界来的顾问会懂大局,知进退,这让他感到愈加失望。
“那我这就知会工程队。”
“对对,我会负起一切责任。你告诉他们,放开手尽管干,拆得越烂越好!”多尼瓦见赵顾问起身离去,还嫌不够解恨继续补上两刀。
“陛下这就不要说笑了。什么一国之君,居然还要为宵小之徒的犯罪后果负责任?还是消消火,不要气到了身子。”赵顾问眼见得这会场上被一个突发事件搞得局面越发僵硬,赶紧回头顺手解了个局,转身就溜出了会议室的门。
“真的要按照多尼瓦说的,怪手劈房,还是定点爆破?”
“人家的气话,不能当真的。工程队的那招还算不错,让他们挖掘机靠近把混球的房子中间那座桥拆了,记得拆得小心点,最好别把混球一起带进河里摔死了。”
“万一啊,赵总。我是说万一那家伙正好在中段,或者他不走运被带下去了,那怎么办?”
“算他倒霉。”
与此同时,鲍威特听到的满耳就都已经是怪手的柴油机轰鸣的巨响。
看着窗外的履带夹杂着沙土向自己的方向开来,他可已经是一点都不慌张。确切地说,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拿带钉的木棍敲打拆除自己房屋的建筑工人也好,用挂在屋墙上的染料桶对付来带他出房的警察也好,已经下定决心和这桥屋共存亡的他早就已经走不出这个小世界了。
那小房子是不错。鲍威特拿到钥匙的那一天就亲自去看了一番。可爬上爬下的时候他撞见了无数鄙夷看着他的街坊邻居……甚至他还在同一栋楼的院子里远远看到了忒雷雅蓓太太。
当然,视线扫到她的那一瞬间鲍威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会住在这该死的新房里。与狗官勾结的小哈泽芬格,不知好歹的小哈泽芬格,贪得无厌的小哈泽芬格……这样的新外号层出不穷,就像鬼魂一样终日围绕着他,只要他看到熟悉的面孔这句话就好像会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一般。
浑浑噩噩地逃离,浑浑噩噩地买了一大筐的干粮。鲍威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避开所有兴高采烈去搬往新房,搬往明天的路人,回到了家里。
打水,透气,那也是深夜里才能做的事情。至于没有水了,他宁可忍着——只有在深夜里,水井旁边才不会有人,他才不会尴尬地接上对方的视线,对方也不会张嘴说道:
“瞧呐,是那该死的诈骗犯小哈泽芬格,哎呦我的妈呀,你居然也要自己来打水?你家里的谎言不是随便一拧就能出水么?”
什么“上层人士”,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了。不,对于鲍威特来说,要在这个地方继续成为一个正常人也很困难——因为这里五天之后就要全部拆得一毛不剩。
那在另一边自己的新房那里做个正常人?不,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鲍威特每到夜深人静时就不免抱着头痛苦地在这之间徘徊——在街坊面前自己能当一个正常人吗?纵使水能自己送上来,灯不需要自己下楼买油就能常亮,做饭怎么办?今后的生计怎么办?楼梯就是那么窄,一条楼梯上上下下,自己能够保证每天都能避开街坊的鄙视么?
正失神想着何去何从,鲍威特面前的挖掘机已经开到了近处。
嘛。待会自己就不用为此烦恼了。鲍威特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巨大的液压臂也调整好角度,猛然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