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露米拉娜说的不完全对——盾城纺织厂里某人收到的信并不是来自南方,而是来自东方,从某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寄来的“快信”。
这封信由东北埃尔塔平原某个村里的老妇人寄出,自陆路辗转抵达希尔齐港,然后又被驳船载着一路西进,不出两周时间就抵达了盾城。
盾城纺织厂作为先前发生贵族调戏事件的单位与枪击案的目标所在,其周边已经加强了治安——但往来的书信并未被拆检,所以这封长得有些别扭,用新公版信封装着的“家书”就被送到了纺织厂内某人的手上。
歪歪扭扭的通用语文字和涂涂改改的痕迹,看上去就正像是刚和扫盲班搭上关系的老妇人所写出来的家书。但恰恰相反,炮制它的作者既不是女人,也一点都不老。而且他还事先给了收信人一张打了孔的硬纸板,纸板的孔洞似乎就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收到信的佩兰回到宿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忙小心地把宿舍门掩上。四下看了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拆开信,把信纸铺开展平在桌上,最后从大开本的扫盲教材的书皮背面抽出一张硬纸板。
深吸一口气。佩兰把硬纸板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和信纸的边角对齐——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指尖正在颤抖。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他根本不关心,也不想去关心。只要能看到信纸左上角的红色标签,他就能清楚地明白这封信到底要用什么手段来阅读。
硬纸板的孔洞准确无误地框住了某些字母。欣喜若狂的佩兰从抽屉里另外拿出了两只扁平的夹子,按照对角方向把信纸固定在硬纸板上,开始按照顺序抄写那些露在外面的字母。
这些字母是被预先写上去的,所以在信上会有很多涂涂抹抹的痕迹——写出这些字母与词组的吴荻檀对埃尔塔通用语不甚熟悉,要想把大部分字母所在的地方和上下文融为一体,他就只能不断地求助于他手头的唯一资料,也就是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译埃大部头词典……
信纸一共有九张,这也很像是因为邮资较为昂贵所以要把家书攒多份一次性发出的老人——这样的情况在埃尔塔全国都不算少见,新成立的埃尔塔帝国邮政除了各种地址没写清不按规范来的信件之外,最多处理的信件就是超厚超重……即使是强制推广了标准信封,也有不少寄信人会将好端端的信封活生生地塞成邮包,挤着邮筒的限制口往里塞。
“我们……在……东方……革命已经……失败。”
佩兰所抄写的一个接一个散落的字母中间,是没有分隔开来的。但在原文本上,每一个需要分隔的字母在后面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墨点,指示着阅读者去找寻单词的分界线。佩兰在抄写时太急迫以至于忘了隔开单词,现在只好在阅读的时候回翻信纸,重新在字母和字母之间轻轻用指甲尖画下分隔用的横线。
“(我们)……已经……决定……转移阵地。但……革命……不能停止”。
佩兰的心头一紧,眼前顿时又浮现出赵佳音的音容笑貌——担心着赵佳音人身安全的他究竟对这位启蒙者有着怎样的一种情愫?就连他自己也都弄不明白。
虽然他曾经告诉过自己:超乎地位与身份的单相思必然不会有好结果,就像旧时代的短工追求贵族女子的爱恋一样,能有什么好结局呢?但赵佳音似乎又曾经说过,“埃尔塔人和中国人生来平等,没有什么是不能跨越的”,难不成就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拿下这一朵高岭之花?
脑袋里一团浆糊,而下半身又支起帐篷的佩兰赶紧摇摇头,同时用双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就算是切合实际的妄想,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影响了自己的工作!
“(我们)情况尚好,但西埃尔塔的(情况)着实令人担忧。‘调戏贵族’一案之审理,虽号称‘依法按章办事’,但结果众所周知,绝对有失公平!中央(政府)贵族走狗,官僚剥削机器之故态复萌,对(埃尔塔)人民危害之大,决然不可忽视!”
读到这里,已经习惯了吴荻檀运用各种缩写解读的佩兰由衷地点了点头。是啊,最后中央政府及其法律部门是在第二起案件中做出了和前一起贵族车祸案方向完全相反的判决:所有涉案人员被从严处理,无一例外。当然,很难说这其中没有赵佳音(前一起案件平民方的辩护律师)叛逃、盾城枪击案悬而未决、皇帝和中方大佬一同施压等重要因素的影响。
但在佩兰这样既得不着多少好,原来又没多糟的“土地补偿工”看来,这种先处罚再判决的“双重打击”无疑是对他们的一种类似于下马威的恐吓。
事实上,在整个纺织厂的土地补偿工群体之内,这样的不满已经在之前被积压到了一个惊人的浓缩度——这或许还得感谢把他的同类全部“团结起来”的佩兰在其中不断地宣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以这些不满尚且还没有直接地表达出来,也就自然没有引起校方乃至警方的过多关注。
“阶级斗争要……时时抓,很狠抓!”佩兰舔了舔嘴唇,这样的内容似乎像是一根挠得恰到好处,力度到位,位置准确的痒痒挠,直接挠进了他的心底。“在我们的革命被反动势力全力镇压,紧追不舍的时候,同志啊,要抓紧我给予你的机会,把烧红了的(革命)铁锤狠狠砸进敌人的心脏!”
铁锤是什么呢。佩兰的口水加速分泌,一直以来他都按照梦中情人——不,赵佳音的指示,强化着自己的队伍,等待着“革命揭竿而起的时刻”,也就是要用武力去革掉与他为敌的人之命,报失去土地而又被压迫至此的仇。
但是面对着荷枪实弹的军警,佩兰也十分明白自己是没有任何能力去与之正面对抗的。他的外皮是一个赵佳音培养出来的“革命先进分子”,可内里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天真到真的以为“只要闹得够大,盾城政府就会为了把事情压下来,而后向他们妥协。”
而现如今,梦中情人的同志似乎是终于送来了能够让他们正面和军警对抗的武器……佩兰擦了擦口水,继续断句断词地读了下去:
“盾城火车站正门西侧的……堆场外?南墙墙角往东第六棵和第七棵灌木之间的土坑里,有转交给你的‘革命铁锤’。具体……使用方法同样也在……布包里。切记……你必须在无人之时……才能挖开土坑……下面的内容……需拿到铁锤之后再行阅读。”
狂喜的佩兰心砰砰直跳,就像扫盲教师教导的那样,他面朝天地深呼吸了三次,才把纸板插回原位,然后把信笺细心地对折塞进自己贴身的衣服里。
今天刚好是双休日,大部分的工人都在外面活动,甚至还有人花上几个钱去门东市快活地“度周末”,厂里乃至整个工业区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人影——除了几个骑三轮车载客的“出租车司机”之外,整个工厂大门附近就连行人都很稀少。
“到火车站。”佩兰随便坐上了一辆三轮车的后斗,“是五毛钱是吗?”
“是的哦!”刚刚还在闲聊的车夫立刻挽起了袖子,“好嘞,伙计们,我先有生意忙去啦!”
“你就去吧!我们今天也够累了,这笔小钱就给你呗——”车外传来了其他车夫的道别声,可以看出来他们今天靠工人的消费入账不少,现在已经十分满足。
就算是这些我们看着低贱无比,平时使唤来使唤去的马车夫,到现在也比我们过得要幸福!这么想着的佩兰脸上倒是依旧挂着笑,但目光却已经对准了马车夫腰带上挂着的酒壶——那是他一直都想买,却又囿于食宿和日常消费,要攒上十天半个月才能买上的好东西!
“客人你今天这么开心,是要去门东市过周末么?”
“啊啊,不是,不是啦。”佩兰有些措手不及,“我是去接……接人。”
“接人啊。”多嘴的“出租车司机”就像传送门对面的同行一样,对着佩兰开始侃大山。“女朋友吧?现在的‘新社会年轻人’可真有活力啊……分居两个地方,你俩肯定是在进行‘书信恋爱’吧?……”
书信恋爱,也是要看家财的呀。佩兰苦笑着用腹诽压灭肚子里的无名火,对于这些话题他真是一个字都不想说。而骑着车的车夫也逐渐开始发现他后面的男人话语里满是敷衍的成分,也就开始闭上嘴沉默不语。
下车,交钱。佩兰还特意装作真接人一样,排队到门口的便利店破费买了根香肠——其实他刚刚还是挺开心的,只不过是被那蹬车的车夫坏了心情而已。
“给我看好了,得势便要嚣张的混蛋们。”佩兰把烤香肠的签子重重插进了火车站外墙的砖缝里,“今日一过便让你们知道,埃尔塔革命群众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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