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就在人群即将完全散去的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到了吴荻檀的身边。
“吴……吴书记。”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眼球下面,两瓣嘴唇一抖一抖地振动了起来。“我……我想检举。”
“哦?”吴荻檀满意地笑了笑,“检举谁?我们的哪位同志犯错误了?”
吴荻檀向来鼓励的就是“同志之间要积极地互相检举揭发,阶梯斗争要狠抓,久抓,深抓”的那一套。任何独裁者和养成者不可能不对实干家类型的下属留有后手,而历史已经替吴荻檀证明了:“发动群众斗群众”就是最好的,最可靠的后手。
愈敢于检举,敢于“打小报告”,便证明自己愈对领袖忠心耿耿,而且自己也愈不怕检举——而相对的,领袖也不会吝啬于给予这些人相应的报答。
所以前来向吴荻檀“打小报告”的村民必然是踌躇满志居多,担惊受怕居少。只见这矮小的村民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四周,对着吴荻檀附耳道:“我想检举生产合作社社长兼书记克里斯庭同志。”
入夜,安尔基村各处除了星星点点火光之外,只剩下竹板搭建的礼堂里恍如白昼。在拼凑出来的竹质主席台头顶,一盏LED灯正发出明亮至极的光芒,把领袖吴荻檀的身影映照得无比伟岸。
“在决定安尔基村的命运之前,我必须先陈述一个令人痛心的事实。”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有某位同志要倒霉了。而少数消息灵通的村民则侧目把目光投向某个看上去已经长着一副完蛋脸的书记。
按照检举的路数,这会儿必须得有一个人站起来公开陈述被检举人的罪行。这不仅是“明牌”,还是对任何领袖下的“强权”公然的挑战。
想象一下,任何人无论隐性地位高低,都可以挑战领袖下的任何一个强力人物……这无疑是对任何在吴荻檀麾下做事的下属最大的威慑。他们只要一把“违逆”的想法表现出来,无论是文字,话语,甚至是表情,都有可能遭到“领袖和革命群众钢铁一般的制裁”。
“让我们请敢于揭发的群众发言。”
吴荻檀鼓了鼓掌,台下的村民们也跟着鼓掌——克里斯庭到这里算是有些明白了:他鼓掌的双手开始不住颤抖,眼瞳也随着手掌的抖动摇晃起来。
坐在第一排的他还必须直视着那领袖吴荻檀的烁烁双眼,不敢背过那冷汗津津的后脑勺往后看。
就在他身后不远,一个矮小的身影随着掌声的稀疏而站了起来。
“我要检举托洛茨-克里斯庭同志对于革命的不忠诚和不坚决行为!”
这句话彻底把克里斯庭打进了冰雪地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切的光怪陆离都在一瞬间离他而去,只留下那个伟岸的,站在领袖台前的领袖身影。
在这之后的吴荻檀和“检举群众”的一举一动,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一边是渴求上位的泥腿子,一边是希望借众人之妒火把脱离自己方向之克里斯庭烧死的吴荻檀,这两股势力交织在一起有了共同的目的,又怎么不是一番干柴并烈火?
吴荻檀还不仅仅要让某个村民来陈述克里斯庭是“如何背叛革命”,在他陈述完罪证之后吴荻檀还额外请其他村民自行发言,争取“深挖”克里斯庭的“窃取革命果实行为”。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逼着所有村民和他们熟悉的,信赖的克里斯庭“划清界限”。要知道,村民们在这之前还有着相当的犹豫:克里斯庭同志说话在理,办事公正严明,这只是稍稍对吴同志的路线和方针表达出了一丁点没有显露在表面的怀疑,就要被那小矮子说成是“革命的蛀虫”,“腐朽的叛徒”,罪真至于如此?
然而,吴荻檀斩钉截铁的话语中蕴含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明白了这一切的村民也顾不得信任谁,相信谁,他们要做的就是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对于革命领袖吴荻檀的支持与拥护。
“谁庇护这落后,软弱的投机分子,谁就是安尔基村人民的敌人,谁就是革命的敌人!”
领袖的“指导意见”都说得这么严厉,这么强硬,谁还敢落后于人,对落水狗……不,落水的克里斯庭表达出哪怕一丝的怜悯呢?
谁敢怜悯,自己就是下一个克里斯庭!——不,比克里斯庭还要悲惨。台下的村民们绝大部分都还没有掌握过权力的快感,要自己连权柄的把儿都没摸到,就被打成了“反革命牵连分子”,那还真是不值得。
更何况一个曾经受宠的权臣被打倒,于人的阴暗面而言那也是令人兴奋的,值得庆祝的好事儿!安尔基村的村民们就是这样,在不断的围攻和诋毁被内心自我恶一面的**所支配。
“克里斯庭小时候曾经打过我那会儿才七岁的弟弟,明明是他走路撞着了我弟弟,他却出言不逊,我弟弟只是顶了一句话就被他摁在地上打!”
“克里斯庭在砍竹子的时候说自己腰不行,但有村民看到他当晚还和他老婆生龙活虎地进进退退上上下下,这不是工贼是什么?”
“普拉尼,看到克里斯庭和他老婆上上下下的分明是你吧?”
克里斯庭的妻子此时也坐在台下,和她娘家的亲戚坐在一起,脸色那是一个通红。
念在夫妻之情的她并没有在这个场合公开给克里斯庭添堵,但也没有出言袒护——这态度算是非常非常合吴荻檀的意了。
可问题在于克里斯庭在那天确实是腰不大舒坦,风湿病这也是安尔基村的普遍现象,说起这个话题的那人未免有编造事实的嫌疑——说不定还是公报私仇。至于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有没有行房事,那自然也是子虚乌有的啦。
“哼。”吴荻檀侧目看去,只见坐在侧席有如木偶一般的赵佳音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嘴唇也扭出了一条斜向上的弧线。
见吴荻檀的眼球往这边转,赵佳音便小声地用汉语对吴荻檀抱怨道:“瞧瞧台下的那群人说的什么话?你身为革命的领导者,难道女性在公共场合被如此羞辱,是符合我们新社会定义的吗?”
自知这女文青不好惹的吴荻檀只好连忙侧身圆场:“赵同志啊,您看,现在摆在我们革命斗争面前的两个矛盾,一个是有革命叛徒,一个是男女不平等;一个危害到整体的革命进程,一个只是对革命的纯洁性有所影响;赵同志,您看哪个比较严重?”
尽管赵佳音一直认为女权问题比天高,比海深,是万物之源,能救赎天下除了半边天之外的另一半,但此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安尔基村开展女权活动需要首先确立威权的事实……
然而,要她让步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只见她对吴荻檀笑了笑:“那清洗叛徒,和那男女平等,根本就是两码事吧?好,吴同志既然认为有违后者的有利前者,我也承认这为了革命大业,是暂时可以接受的。但是——”
吴荻檀咽了口口水。他知道,这“但是”之后的才是重头戏。
“现在对克里斯庭的妻子出言不逊的人,在这件事过去之后必须交于我进行惩处,以儆效尤。”赵佳音的口气丝毫不由吴荻檀分说,“对妇女,对他人正当私生活进行公开评论,这是我们一直以来严令禁止的,不尊重妇女的行为!不管你要如何削弱,消灭克里斯庭的权威和余威,这都必须进行严厉处理,不容申辩!”
话都说得这么严厉了,吴荻檀还能说什么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又正身继续“聆听群众的呼声。”
不多时,安尔基村的村民们便已经找不到新的“实体“攻击点,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没有真材实料,只剩下为喊口号而喊的口号:
“克里斯庭背离了群众,背离了革命!”
“百人上书要求罢免克里斯庭,严惩叛徒克里斯庭!”
“原书记克里斯庭必须接受安尔基村全民公众审判!”
那些吴荻檀和赵佳音教给他们的“新词”,“新话”,村民们平时自然是用不上,但在这里他们却一股脑儿地不管词义和适用场合,全部掏出来砸到了克里斯庭的脸上。
不知道是必然还是偶然,其中的某些随机排列组合听得吴荻檀有些尴尬。只见他轻轻地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而后缓慢地在村民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不必喊口号了,我已经明白了在座各位对于蛀虫的恨意。”他看了看面前个个都挂着期待目光的村民,又看了看已经垂头丧气好似坐在被告席上的克里斯庭,而后庄重地挥下了抬在半空中,并不存在的审判锤:
“现在开始正式表决。愿意原谅克里斯庭之罪恶,依旧将他置放在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社长兼书记一职的同志,请举起你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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