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虽然是按照最坏的打算安排,但话从班博的嘴里冒出来那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乡亲们,听我说!那竹子的归属本来就在合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从一开始的分发母竹种到最后本应有的报酬,哪个不是中央政府和熊猫集团提供的?”
没想到,班博对面的中年男子立刻板起了脸,说出来的话也差点让班博吓得倒在地上:
“别扯什么乡亲了,我们怎么可能像你们一样有文化,知道‘法律上’这些东西归谁?我们乡里乡亲的没有文化,不懂也不想懂这些花哨玩意儿!”
“那上面都是白纸黑字,你们也是在村镇干部的解释下亲自摁下的手印,怎么现在就能‘装作不懂’了呢?”班博当即决定据理力争之。
“那正是你们这些大资本家的狗腿子们欺骗无产者的铁证!”
看来像是当地村长的男子的回答真真切切让班博知道了什么叫做胡搅蛮缠——看起来还是“有知识”的胡搅蛮缠,起码里头至少有一个词他听不太懂,另一个词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抑扬顿挫之后,下半句话才又真正打了个弯,把班博的问题绕回了原点:
“‘法律’无非是你们这群坏分子把玩的玩具,俺们没文化的人不懂这些!知识越多越反动,俺们安尔基村只认得这些竹子都是俺们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的共有财产,其他那都是大资本家的阴谋诡计,俺们曾经被欺骗了一次,但绝不会再被欺骗第二次!”
“俺们没文化的人不懂这些”堪称是古今中外花式甩锅前十名的姿势第一名没有之,在这凝聚了全人类“耍赖文明”,“流氓技术”之集大成者面前,就算是“业务精通”之厂方代表班博先生,也只能掩面而望洋兴叹。
这简直真没办法讲道理了。班博的脸顷刻间就变得比苦瓜更绿——面前的人明显是要胡搅蛮缠,而按照他们上司口述之工作精神的话,他是应该“矛盾上交”,而不是和面前人纠缠……然而无论执行哪个,都简直——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因为这一次熊猫接到的订单并非是“商业性”的,而是“政策性”的。而为保证政策落实,熊猫集团要求旗下每一间大小工厂都必须确保完全的订单响应——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确保完成生产任务”。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既要保证当地农民执行合同的利益,又要保证竹林可持续发展,还要保证订单能如期完成,送到心急如焚的西布伊堪奇自治国客户手中,这都不是多难的难事。只要按照计划进行,这一切连问题都算不上。
但计划,特么的真赶不上变化啦!班博面对着凶神恶煞的村民,面前浮现的却正是一副更凶神恶煞的面孔。他的顶头上司,采购部的主管是三番五次地叮嘱他,提醒他注意收上来的竹子质量,而后严格按照竹材的质量把安尔基村村民应得的共同报酬记在两边共有一式两份的记账本上。不得漏记少记,也不得多记收取回扣,端的是要一个滴水不漏,清正廉明。
但是现在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反倒是同事们平时闲聊开的“那些村民会不会放着精准扶贫的大钱不要,改而去毁约赔钱呢?”恶趣味玩笑最终成了真。
真不知道这采购部的主管听说了这件事,是该笑呢,还是该哭着笑呢?班博咽了口口水。他很明白,规章要求的就是“若村民毁约,则工厂的采购方在有村民毁约之充足证据的前提下,可以对约定的经济作物行使任何权利。”
“行使任何权利”自然包括砍走竹子做投枪。但是现在的情况十分客观,更十分严峻:这一群村民可不会那么容易就从竹林里把包围圈撤走——没错,安尔基村的村民手里的装备就算是专门制造的“武器”,其锐利程度和趁手的程度也没有熊猫集团聘请的挑夫和伐木工手里的家伙哪怕十分之一强。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在班博这一群人身旁围成了一个说大也不大,说小也算不上小的包围圈。
这意思算是十分地清楚明白了。左手边的竹林中,站立的是持有竹枪,不怀好意的青年?而右手边的笋坑里,还隐藏着敌意明显的老人——只可惜这老人意识不错,操作不行,想要竭力隐藏住自己的身形,却还是在班博的余光角度下露出了半颗花白的脑袋。
看来还真是全村出动。班博啐了一口,从心底里荡出一股凉意。他摸紧了布包,旋即下了一道他自认为窝囊,但他今后会为之感谢终生的决定:
“撤!我们从长计议!安尔基村的乡亲们,让开条道!我们枝竹未取,也请你们不要为难我们和我们的工人!”
见班博这边的人手中除了工具什么都没有,安尔基村的村民们还是忿忿不平地让开了条道——从他们猩红而贪婪的眼神中,班博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想要的又何止是竹子而已?工人们手中的工具,还有他们脚下的胶鞋,身上的衬衣,甚至于他们的待遇,他们的生活,安尔基村的村民们都想要,都想无代价地,无条件地,伸出手来把它们握在手心里!
就像他们直接砍走不属于他们的竹子,采走不属于他们的竹笋一样。走出了安尔基村的“势力范围”,班博依然不免心有余悸——当那贪婪的眼神扫过他身上时,他便仿佛觉得有十万甚至九万个大汉赤条条地站在自己的身后,而自己正在公共澡堂里同样赤条条地弯腰捡肥皂……
毫无疑问,自己正过着他们想要的“好生活”,并享受着来自他们的妒忌。虽然不太懂什么是村民口中的“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但毫无疑问,安尔基村的村民们似乎就是以此为核心,团结一心地为此努力,但却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
若是“乖乖地种竹子”,那么过上这样的生活本来应该是指日可待的。班博在路过安尔基村村外时还扭过头往村镇外的拒马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一眼究竟是他的怜悯,还是他的不满。但百感交集之时,他心里却如明镜一样:毫无疑问,安尔基村这下是完蛋了。
出现了预料外的情况,无论是集团亦或是在合同中身为甲方的中央政府都不会责难基层职员,基层干部。但这并不代表埃尔塔帝国官方对此就熟视无睹,一点反应都没有。
按照同行警察的书面报告,当地的军警部门在第三天就拟定加派带武装护卫的人手,前往安尔基村执行拆除任务。
这一计划通过公文OA系统首先上传到上级等待批复,在半天的时间内初步批复就已经下达,允许警方行动,但必须配属调查团以查明事实情况;而后省一级部门再开始调兵遣将,组建集调查和执行为一体的现场指挥部……
“安尔基村发生的事件是极为严重的**,需要严肃和谨慎处理。”
吴荻檀笑着把屏幕上的文字展示给安尔基村的村长看,一言不发。
“吴同志,那这样该怎么办?”识字的村长经过他们和埃尔塔扫盲方面的教育,已经能够明白屏幕上文字的意思。此时的他,在椅子上已然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会采取和封建腐朽落后的王公贵族一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吧?吴同志,我们在他们的坚枪利刃下毫无办法,还请您为我们革命群众指条明路。”
“明路?”吴荻檀的鼻孔里喷出两条浊气,心想明路这种东西在赵佳音赵小姐把你们忽悠到吃鲜笋老鸭汤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被吞噬到哪个的人的胃里了。
但这句他们几个都明白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啦。吴荻檀盘算了一番,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合作社书记,您看看,您想想,军警的底层构成是不是也和你们一样,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
这被叫做村长的书记愣住了好长一会儿,继而开口回答道:“是,没错,他们也和我们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一样,都是大托拉斯垄断下的受害者,只是他们与我们方向不同,现在暂时受着资本家好处的蛊惑……但吴同志,你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
“用你们的行动,用你们的鲜血,去让这些潜在的同志去调转枪头。”吴荻檀觉得自己近来真是越发地冷血起来,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了。“我们在异世界的同志给我们送来了武器,但这远远不够。非常抱歉,我的朋友,我们还需要去继续传播革命的火种,唤醒更多无产者的思想。”
“这是……什么意思?”
“像你对着纲领承诺过的那般,为了那伟大的事业而燃烧生命,甚至是为之献身吧。”吴荻檀简直要为自己恶心吐了,可他还得继续保持虔诚的姿态把这句话说完。“你们可能是先为之献身的那批人,而我们则会紧随其后,请记住,这是伟大的事业,我们要为之奋斗终生的伟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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