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敏捷地接住了张廷玉手里险些倾倒的冰碗,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神色沉稳地扶着他坐回了椅子上。下头的朱天保显然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几人的反应,又不怕死地加了一句:“太子说不想叫那个领头的侍卫知道,要用诚意打动他,还请五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人。”
“……”胤祺也没料到自个儿居然能问出来这么个别出心裁的答案,心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道:“太子说没说——他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喜欢到什么程度?”
“太子说,就跟五爷和苏大人差不多。”朱天保诚实地应了一句,又像是全不曾留意到屋中几个人骤变的神色似的,忽然话锋一转道:“五爷,刑部的事——”
“刑部的事儿你跟马齐听张大人的吩咐,师兄,我先去东宫一趟。”
胤祺听得头大如斗,哪还有心思接着在刑部混日子,草草应了一句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却又刹住了步子,歉意地回过身,朝着显然还没缓过神儿来的张廷玉行了一礼:“师兄,有劳了……”
“阿哥快去快去——这是要紧事儿。”张廷玉猛地反应了过来,竟是忽然起了身不迭地把他往外推,叫胤祺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踉跄两步就被推出了门,不甘心地扒着门框顽抗道:“师兄,慢点儿查,慢工出细活,查快了就得跟着去秋狝了!”
“阿哥放心,臣心里有数。”
同样一点儿都不想去秋狝的张廷玉稳重地一颔首,不由分说地扒开胤祺的手,把人一路送出了刑部,瞅着四下里无人才低声道:“此事怕有蹊跷,阿哥留神着些,别入了太子的套。”
“他能有什么套……”
胤祺依然没反应过来叫张廷玉忽然警惕起来的地方究竟在那儿,下意识纳闷了一句,却还是点了点头谢过了自家师兄的嘱咐,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贪狼朝东宫赶去。张廷玉这才总算松了口气,顺道儿捡了还在外头凉快着的马大人一块儿回到书房里头,朱天保还在屋里等着,一见张廷玉带了马齐回来,脸上便显出了由衷的敬佩神色:“太子果然料事如神,五爷真的去东宫了。”
……不是你家太子爷料事如神,平白听了这么一个劲爆的消息,要是自己能走得开,只怕也一定会跟去的。张廷玉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按耐住了出言反驳的冲动,忽然觉着自己打入仕以来的所见所闻和自家父亲教的实在相差甚多,再这么下去,他学的那些东西只怕早晚是要不够用的:“不说这个了——马大人,朱大人,咱们先说说刑部的事儿……”
这边小张大人操心操得连毫无意义的发际线都有隐隐后移的趋势,那边的胤祺却也是一头雾水,拎着缰绳琢磨着自家师兄忽然就不对了的态度,怎么想都觉着这里头还有什么自个儿不知道的事:“你说——师兄是因为哪句话紧张起来的,是太子追侍卫,还是太子说的什么跟咱们俩差不多?”
“大概是后者——不过张大人前头的反应倒也没有多冷静就是了……”
贪狼理智地分析着当时的情形,却也一时闹不清这件事里头究竟还有些什么隐情,只是本能地觉着东宫里头只怕还有个坑等着他们往里跳:“主子,咱们还是得小心着点儿,太子这几回其实都算是把您给不大不小地坑了……”
“他敢拿着太子的位置当饵耍着人玩儿,谁能折腾得过他?我要是哪天真赢了他,就说明我比他还神经了……”
胤祺悻悻地摇了摇头,断然放弃了跟太子斗心思这种毫无意义的选项——那是个随手就能放大招又不怕死的主儿,做事儿不计后果又不择手段,被坑进去也就坑进去了,只要顺着太子的心意做事儿,也不会真就吃上什么亏。可要是真要针锋相对真刀真枪地斗,谁都只有被折腾得爬不起来的份儿。
两人一路到了东宫,竟像是早有人等着似的,畅通无阻地一路被带到了书房。太子正悠闲地靠在椅子里头自斟自饮,一见着他们两个进门,眼里便划过些玩味的笑意:“没想到你还真听话,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了……”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他,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快步走到了桌案前沉声道:“你说明白,什么叫我跟贪狼这样的?”
“就是那样儿的呗——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太子嗤笑一声,将杯子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个精致的酒杯,拿指头拨着在桌子上滴溜溜的转,“你们俩整天腻歪在一块儿同出同入的,当谁看不出呢?堂堂恒郡王——哦,等秋狝回来估计就是恒亲王了,堂堂亲王殿下为了个侍卫,居然连福晋都不要了……”
“主子不是——”
这次还不等胤祺答话,贪狼便已忍不住先出了声反驳,却只说了一半便蓦地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才缓声将这一句话勉强说完:“主子不是为了属下,才不要福晋的……”
“所以他是真因为不举?”太子微挑了眉,居然就这么坦然地撂下了一句更离谱的,又煞有介事地在这个弟弟身上打量着,“看不出来啊,老五你平时也还算有点儿男子气概——”
“算了,别解释了。”胤祺一把扯住了自家脸色涨红神色激愤的侍卫,微蹙了眉打量着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激怒他的太子,“我们俩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来凑的什么热闹?”
“至于这么紧张么?大半个朝堂都知道了,也就你们俩还以为有多□□无缝呢。”
太子轻笑一声,神色依然是一片恼人的无谓,眼底却蓦地闪过一丝深邃的利芒:“你们大概还不知道罢?当初郭琇参你的可不只是没有娶福晋这种事儿,而是你未娶福晋,又与侍卫‘交从过密’……”
他这四个字刻意念得一字一顿,语气也加重得叫人止不住浮想联翩。感觉到身侧贪狼的呼吸频率骤然微变,胤祺目光沉了沉,抬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贪狼的肩,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又望着太子缓声道:“然后呢?”
气氛本已凝重得叫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太子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然后皇阿玛说——只要能破了你天煞孤星的命格,就算你要跟你们家流云在一起,他老人家都可以给你赐个纯金的马厩……”
……??
没料到自己在皇阿玛心里头居然已经成了这么个形象,胤祺拼了命才保持住自己足够淡然冷酷的表情不至崩坏,却还是目光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才又强行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你也打算来这么一把?你真当皇阿玛不管我,就不会揍死你?”
“会啊,可我也是真喜欢人家。”
太子总算放过了手中的那一只酒杯,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摇摇头轻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么好的运气,摊上这么贴心一个侍卫,从小把你伺候到大,管外管内的尽心尽力,说抱回去就给抱回去了。我那个侍卫姓的可是瓜尔佳……”
自打当初自个儿闹出过不知郭络罗是谁家的笑话,胤祺就刻意好好儿的背过了一遍这些个念起来恨不得舌头打结的姓氏。只在脑子里一过便想起了这姓瓜尔佳的都有谁,面色便止不住的越发诡异了起来:“你的嫡福晋——是不是也姓瓜尔佳?”
“就是她哥哥,前些年被安排到东宫当值的,汉名儿叫石穆。”
太子本来也就没打算瞒着,坦然地点了点头,望着这个弟弟一言难尽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嗤笑出声:“我还没叫人家知道呢,你做出这么个表情来做什么?不瞒你说,我先前还觉着你实在太傻,后头却慢慢体会出了你这样儿的好处来——我要的不是那些个小鸟依人又柔情万种的女人,整天哄她们我还不够累的,出了事儿却只知道哭啼啼抹眼泪,半点儿用都顶不上……”
胤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也不是愿意对别人家里夫妻间琐事品头论足的性子,只是本能地觉着太子这事儿三分真心七分假意,说出来的话却也未必就能真信得多少:“就算你已打定了主意要胡闹,又何苦将人家无辜的人给平白牵连进来?瓜尔佳氏一族是怎么惹着你了,你非得这么坑人家……”
“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太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抿了一口酒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是怕我把皇阿玛惹得受不了了,想叫我替你四哥多顶一段时间,省得老八这么快就针对他么?”
胤祺从来不觉着自己这个二哥是个多蠢的人,见着他猜出来了自个儿的心思,倒也不觉着有多惊讶。只是随手扯过来一张椅子坐下了,将身子用力向后靠了靠,凝视着他缓声道:“你现在就被撸下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显然半点儿也不肯买他的账:“当然有好日子过——反正早晚都要废,我凭什么不潇潇洒洒的赶紧叫人把我当个废物王爷养起来,还占在这儿让老八玩儿了命的挤兑?”
胤祺静静望了他半晌,眼底的光芒变幻数次,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沉了声音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太子轻挑了唇角,眼中带了些胸有成竹淡淡笑意,将身子向前略略倾了些,不紧不慢道:“江南。”
贪狼的目光骤然一凝,下意识就要向前一步,却被胤祺一把攥住了腕子。愕然地侧头望过去,胤祺并未抬头看他,只是垂了眸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却愈发的收紧了:“我……”
“你不用急着答复——你的毛病我还不知道?向来都是答应的越快,反悔的也就越快。”
太子却没叫他接着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这个弟弟的话,又起身打桌案后头绕了出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语气是罕有的正经认真:“我等你五年——五年之后你要是还没想好,我也就该给自个儿找一找退路了……”
胤祺抬头望向他手里的那一杯酒,下意识想要接过来,却被贪狼给拦下了,替他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主子不能喝酒,臣斗胆代劳,还请太子包涵。”
喝过了这一杯酒,他便扶着胤祺起了身往外走去。胤祺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却仍像是还不曾回过神似的,始终低着头怔忡地若有所思,只是凭着本能随着他往外迈着步子。太子竟也半点儿都不出言挽留,只是靠着桌案淡淡笑了笑,又给自己灌了口酒才低声道:“当初他也是这样——替我饮了一杯酒,说我不能再喝了……”
胤祺没有留意他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埋头往外走着,直到出了东宫才终于住了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每一次来都没什么好事儿,我真该听你的,下回得小心点儿这个地方。”
“主子,咱还有几年的时间斟酌呢,不着急。”贪狼缓声劝了一句,扶着自家怎么看都有些走神的主子上了马。流云眨着大眼睛温顺地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胤祺本能地想要拍拍它的脖子,却忽然想起了太子的话,蓦地缩回了手,尴尬地咳了一声强行转移了话题:“我现在算是明白,怎么一提咱们两个的事儿,师兄的反应就那么大了——合着别人早都知道了,就剩下咱俩最后才反应过来……”
贪狼垂了目光无奈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文曲却忽然从东宫门口的那棵古树上跳了下来,也不知是走的什么路线一路找过来的:“主子,弘晖又烧起来了。四阿哥还在主持秋狝的事,一时回不来,太医还是束手无策。”
“还真是天儿一黑就烧起来,半个时辰都不带差的。”胤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亟待解决的闹心事儿,也只好暂且搁下了心中太过复杂的念头,打算先去看看弘晖的情形再说:“走,咱先去四哥府上,旁的话儿回家再说。”
贪狼低了头看不清神色,应声却仍是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利索果断。胤祺轻扥马缰换了个方向,正要夹一夹马肚子催流云快跑,却又平白生出了些莫名的尴尬,懊恼地轻薅了一把流云颈上柔顺的鬃毛:“我觉着太子是故意的,皇阿玛根本不可能说那种话!”
“主子还是别去找皇上问了——这种话皇上就算说了,也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贪狼跟了胤祺十来年,早习惯了自家主子惯常的思路,及时地开口拦了一句,以免自家主子真恼羞成怒到跑去找皇上要什么说法:“主子就当太子是信口胡扯,毕竟流云是无辜的……”
不论怎么说,对于府里唯一的一匹见到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发脾气踹人或是口吐白沫晕倒的马,贪狼无疑还是十分珍惜的。
惦念着弘晖的病情,胤祺终于还是勉强克服了因为太子那一番话而产生的心理阴影,快马赶到了自家四哥的府上。四哥还在宫中没回来,府里没有主事的人,显然比昨儿夜里的情形混乱了不少,胤祺在外头等了半晌都没见着通报的人回来,索性直接领着贪狼进了府,谁知才到了二门便被那一位四嫂给拦住了,竟是一朝面儿就泪盈盈地朝着他俯身拜倒:“五叔,妾身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五叔放过弘晖吧……”
虽说早就料到了这么个情形,可上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叫人心堵的话,胤祺的胸口却还是没来由的有些发闷,轻叹一声苦笑道:“四嫂,我是想救弘晖的命,您又何至于如此?”
弘晖是四阿哥唯一的嫡子,嫡福晋乌拉纳拉氏亲生的骨肉。这个嫡福晋还是当初胤祺亲自帮自家四哥把关下来的,只想着要配自家四哥那性子不能太泼辣不能太有主见,温柔贤淑会持家也就够了,却不想如今竟在这事儿上头耳根子恁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倒成了个枉做的小人。
“那东西给太医看过了,太医说是不能用的……”
那拉氏惨白着面色含泪应了一句,柔弱的身子微微打着颤,却仍坚定地阻拦在胤祺身前,“五叔,您想要过继弘晖,并非是妾身非要横加阻拦——可那是爷唯一的一个嫡子,您跟爷向来都是最好的,就算弘晖是您的侄儿,将来也跟儿子是一个样儿的……”
感觉到自己跟面前这位四嫂显然分处在了两个频道,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却还是耐着性子缓声劝道:“四嫂,我没想过要过继弘晖——再说了,就算不把弘晖过继给我,我又有什么可害他的?那药不愿意用就先不用,还用着小柴胡汤试试,要是不行了再说,您看行不行?”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位四嫂的态度。要是搁在前世,他的孤儿院里哪个孩子得了什么绝症,忽然就有个人拿着颗现代医学水平研究不明白的药非得说是什么神药,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能把人治好,非得逼着孩子吃下去,他也一准儿得报警把个江湖郎中给抓起来——可如今自个儿就是这个江湖郎中,这种感觉就实在憋闷得叫人想撞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