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一觉睡到日头高起,顾君薰听着他起身的声音,才进来伺候他穿衣裳。林缚说道:“我有手有脚的,还要你来伺候?”话这么说,还是任君薰替他收掇领袖,看着透窗照进来的日光,持续多天的阴雨天气,今日总算是收了晴,说道,“要能持续放晴两天,麦地就能收割,不然多少会影响到收成……”
“淮东又是多雨的一年,听人说,往后雨水只会多不会少,免不了有些地方会闹涝灾;这边雨水太多,偏偏江西、两湖都是大旱——听说浙南今年春夏也是大旱,没怎么下雨,都说是好事,但细想想,受难的还不都是普通百姓?”顾君薰说道。
林缚笑了笑,势力间争雄制霸,血腥而残酷,容不得仁慈半分。
说到天灾**,敖沧海、张苟等人在嵊州拟定了一个组织人手往兰溪江抛弃石木、增加堵塞进而诱发中下游洪灾的方案。
淮东在兰溪江东岸的落鹤山防营,处于地势上的有利地位,但控制区域很小,只有兰溪江上游流域的一隅;奢飞虎所部东阳县城为核心,牢牢控制着兰溪江上游西岸及中下游的广大地区,也是西接浙西的东阳谷原的核心区域。
当前势态下,无论是淮东出兵强攻西岸抑或奢飞虎强攻东岸,都很不利。即使付出惨重的代价,也难短时间里分出胜负。
兰溪江在东阳县的水道大约都在四五十丈宽左右,窄处甚至不足二三十丈,人为造淤造堵相对容易。一旦旱涝急转,暴雨带来的水量大增,洪水无法顺利下泄,就很有可能漫过河堤、江堤,直接冲击东阳县城及中下游两岸的粮田、村寨……
在战事里,特别是长期胶着的战事,争先控制河源上游常常是战事发展的关键,历史上筑坝拦水利用洪水冲击守军城池的战例也不是一桩两桩。
由于奢飞虎还牢牢控制着兰溪江上游的西岸,这边无法直接筑坝拦河,但敖沧海、张苟所提出的方案,还是能给淮东争取很大的主动,同时会将兰溪江中下游的普通百姓都牵连进来。
傅青河、梁文展、胡致庸、叶君安等人在浙东对此方案有很大争议,无法轻易做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到崇州来。
林缚签署批淮了这一方案,除了这个之外,林缚还签署同意南袭部队在袭扰浙南、闽东沿海保持克制不侵扰掠夺中下贫农的同时,可以向地方强行赎买米粮、铁器及骡马耕牛等物资的命令。
淮东能从海东地区引入大量的、廉价的铜——包括林梦得、周广南、孙丰毅等人在内,都一直请求在淮东开模筹币。
即使在银铜跌价、粮铁布牛等物价飞涨的当世,淮东利用海东铜开模筹币,仍然有丰厚的筹币利润,可以很大的弥补军资不足。
林缚对金融的认识在后世只能算是有些常识,但也要比当世人深刻、深远得多。
要是淮东放开量来筹币,大量铜币只是在淮东内部流通,最终只是加剧淮东地区的物价飞涨,对长期治理淮东是不利的。
有时候,林缚能认识到这一点,但要说服别人是困难的。
当从海东运进来的铜有大量节余时,每天给军资补养等事逼得快发疯的林梦得等人,怎么可能克制住不拿这些铜筹成铜币去换紧缺物资的冲动?
最后还是王成服献策,建议淮东放量筹币,这些铜币不用在淮东核心地区流通,但早期可以大规模的运入明州府,用于从明州府地方势力手里收购米粮、布匹及骡马甚至田地,维持淮东军早期在明州府的驻军所需。
用铜币进行赎买的手段,远要比强行征用或抢夺要温和得多,也更容易让地方势力接受。
还有一点,就是利用袭扰作战的机会,从敌控地区实行强行赎买的策略。
本来就算掠夺,能掠夺的物资数量,也会受限于掠夺部队的渗透程度。
通过向闽东、浙南等沿海民众实施强行赎买,一来能够降低地方民众的抵抗烈度。再者大量铜币的涌入,会使浙闽腹地的物资源源不断的流向沿海,浙东则有持续不断用铜币从浙闽沿海进行物资赎买的机会。只要有利可图,甚至能诱使闽东、浙南等沿海的地方势力参与进来。
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暗中推动奢家控制区域物价飞涨,进一步限制奢家从地方获得补给的能力。
林缚最终没有将筹币权授给淮东钱庄,只同意在支度使下面设筹币司,在五月上旬一次性批准开模筹造等同于二十万两银的铜币。
战争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不能带有仁慈之心的。有的是看得见的杀人见血的硬刀子,有的是看不见流血却更要命的软刀子——淮东通过贸易垄断的手段,用生丝等奢侈物换取米粮、铜铁及皮料等基础生存物资,在本质上,手段并不见得比直接掠夺仁慈多少。
顾君薰说着她所认识到的民生疾苦,林缚只是笑着回应,倒是不去揭开背后的血腥与残酷。
“大哥也不肯多住两天,说着今天午后就回青州去,前前后后都满不了一天。我嫂子在江宁都快要生了,他也不去看一眼……”顾君薰话里有着同为女人的抱怨。
“嗣元这时候怎么可能有工夫去江宁?他早一天回青州,也能多做一些准备,”林缚牵过君薰嫩如柔荑的小手,说道,“中午就请嗣元上山来用宴吧,过了这阵子,以后也是聚少离多。”
午宴的事情,自有君薰去张罗,林缚起床较晚,练过刀出了一身汗,没有下山去东衙,顾嗣元那边自有林梦得照应,刘妙贞那边有宋佳照应,林缚午前就坐在内宅阅看简报。
将到午时,林梦得、孙敬轩陪同顾嗣元、赵勤民、杨朴等人上山来用宴。
淮东转变立场之后,诸事都尽最大的可能配合之,甚至同意青州先从淮东钱庄支借一笔银子走以应付前期所需,等得到两淮盐银后再偿还——顾嗣元、赵勤民等人对淮东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没有淮东的支持,在青州军能建立稳固可靠的防线之前,淮东钱庄是没有可能支借银子给青州的。
大的原则与事情确定下来,具体的细节,就不需要顾嗣元再留下来细谈。甚至赵勤民也会先跟顾嗣元去青州,很显然,青州的事务更急迫,杨朴倒是会在崇州多住几天,也会转道回江宁一趟。
用过宴,林缚要林梦得代他送顾嗣元、林梦得一行人北上,杨朴也去送行,到日跌时分才返回。
林缚敬杨朴为父执辈,让顾君薰在山上准备了住处,请杨朴在山上住几天再去江宁。
林缚午后在前宅与林梦得、周广南、孙丰毅等人商量夷洲的事情,顾君薰让人找他说杨朴想跟他谈一回。
林顾两系之间的分歧,这趟貌似得到弥补,实际上裂痕变得更深刻,对顾家忠心耿耿、一辈子跟着顾悟尘漂泊跌荡的杨朴不可能看不出来。
林缚轻叹一口气,让林梦得他们先避到偏厅谈事,将杨朴请过来说话。
杨朴才六旬年纪,但两鬓都霜白了,脸上皱纹也深。
“杨叔身子还硬朗?”林缚笑着请杨朴坐下。
“还算硬朗,”杨朴说道,“毕竟是习武之人,只是不倒下来,身子骨还是要算硬朗的,但身上的暗伤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不行了。病来如山倒,便是说我们这类人……”杨朴已经是花甲之年,对生死也看得淡。
听杨朴这么说,林缚也是心有感慨,一时也想不到杨朴找他谈话的目的,便笑着扯其他事。
“北边的形势应该是撑不下了,”杨朴问道,“江宁要是立了新帝,程余谦指不定要调出去,老爷要想在江宁更进一步,多半也会放弃江宁水营了。以后局面的发展,是不是有这个道理在?”
林缚点点头,倒是有些明白杨朴找他谈话的用意了。
在江宁拥立新帝,江宁就是新都。除非谁能掌握绝对挟持天子的实力,不然其他势力不会希望看到在江宁出现“既相且帅”的权臣。
之前李卓在执掌蓟镇之后,在兵部的权力就基本上给架空——这本身就是权力架构的大原则,没有绝对的实力,谁也不能破坏这个原则。
实际上,除了外争藩帅外,在江宁内部争夺相位以及六部尚书及待郎官等实权官位也是当前权力斗争的焦点。
杨朴虽是家仆出身,但这些年来在顾悟尘身边经历了很多的风浪,见识不浅,对天下局势的发展,也有自己的认识,殊为不易。
程余谦未必会调出去,但他要想继续担任江宁兵部尚书甚至兵相一职,则必然让出江宁守备的职位给其他人担任。
同样的,顾悟尘要想从江宁兵部左侍郎位上更进一步,必然要放弃对江宁水营的直接控制。杨释是顾悟尘直接控制江宁水营的重要棋子,同时也是顾氏家臣身份,杨释外调几乎是必然的。
杨朴不会改变对顾家的忠心,但同时又担心儿子杨释的前程,心里也矛盾得很。
“登州水军吃了败仗,总是朝廷掌握的一支水军,将来江宁对地方的控制力会持续减弱,调杨释去登州,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林缚虽然也想在淮东水军里给杨释一个位置,但这种选择并不好,“杨叔去江宁跟岳父就这么说吧,我觉得这么安排也合适……”
“也好!”杨朴应了一声,接着唠了些家常,就告辞离开。
杨朴一走,林梦得便赶着进来,问道:“杨朴老兄离开,样子有些萧索啊……”
“我建议杨释去登州水军……”林缚知道林梦得想探什么口风,便直接告诉他谈话的内容。
“哦,”林梦得应了一声,也知道杨朴为什么离开后神情会落寞,如此安排杨释的前路,无异意味着林缚下决心将两边分得更清楚,他揭开这个不提,问道,“过两天,黄锦年的大公子黄承恩就会携家眷先撤到崇州来,你接不接见他?”
眼下的情形,顾悟尘会全力支持顾嗣元在青州建立势力,同样的,意味着淮东在江宁需要扶持其他的代言人,两边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的泾渭分明。
林续文进江宁,出任某部侍郎官不难,但短期内无法更进一步,仅有黄锦年有争一部尚书甚至副相、次相的资历。但黄锦年还是楚党的核心人物,与张协、张希同、岳冷秋等人纠葛复杂,这么一个人物能不能为淮东所用,林缚实在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让黄承恩在崇州多住几天,见不见,看情形再说。”林缚说道。
除非黄锦年公然与在江宁的岳冷秋、张希同表示决裂,不要说淮东不会支持黄锦年去江宁,甚至不会让他本人有机会撤到淮东来,黄锦年的大公子黄承恩及家小,自然还是先留在崇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