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制置使的这个出兵方案大善,夺下岱山、昌国,就能将奢家的兵力牵制在东海岸上,想来董大人也没有把握独自面对奢家在浙东的大军吧!”余心源手按在桌面上,慢条丝理的说道,却是一锤定音,表明吴党在这事上支持淮东的态度。
刘庭州看向顾悟尘。
顾悟尘眯着眼睛,好像才第一次看到林缚的这份用兵条陈似的,根本不去看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的脸色。
想想也奇怪,顾悟尘早年在江宁,跟陈西言斗得你死我活,曲家都因此而亡族,余心源时期的吴党势力,对东阳一系事事制肘,谁能想到,双方今日会在这事上能够媾和在一起?
刘庭州又看向岳冷秋、董原等人,他们脸上的神色凝重,想来都晓得余心源的表态非同小可,不能马虎对待。
林缚稳如泰山的坐着,也不去窥视各人的反应,事实各人的反应,也许不会露在脸上,但也不难推测一二。
岳冷秋、张希同、邓愈、沈戎、刘直、张晏、刘庭州等人,包括顾悟尘、张玉伯、余心源、王添、王学善等人,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有什么利害冲突——无论是他们心里奉行忠君之道也好,抑或是他们自身地位与权势的性质,都决定了他们是拥护帝权的。
宁王权势也渐重,地位与储君相差无异,在江宁则是帝权的象征,那就决定这些人都是拥护宁王的——也许宁王在象征意味更强烈一些。
问题出在迁都上。
迁都江宁,意味着中枢要加强对江宁及诸周边府县的控制,意味着要中枢要从地方取更多的资源,来完全迁都的准备。
这种资源上的争与夺,自然就造成中枢与地方的对立。
岳冷秋、张希同、邓愈、沈戎、刘直、张晏等人,与地方上的瓜葛较少,更多的是代表中枢的利益,与宁王的关系自然要更密切,基本利益也更一致,可以划为宁王府一系。
往长远里说,宁王在江宁登基,江宁六部将直接替代燕京六部,成为帝国的中枢机构,包括程余谦在内的江宁六部官员,都要从中受益,也可以算作宁王府一系的。
董原或许有更大的野心,不过他当前必须依靠宁王府,才有正当的名义,从地方上获得资源,所以此时的他也是宁王府一系。
相比较宁王府一系,以顾悟尘为首的东阳系与以余心源、陈西言以及海虞陈家为首的吴党,则更多是地方利益集团的代表。
宁王府、东阳系、吴党,再加上永昌侯府、虞东宫庄所代表的后党潜流,差不多构成江东郡当前的权力格局。
王添、王学善严格说来,不属于吴党之流,但在地方上任职多年,与吴党人物瓜葛往来甚密,更倾向维护地方势力的利益,看作吴党一系,也无不可。
吴党势力有一个特点,就是重文轻武,长久以来都没有一个能在军事上响亮说话的人物出现。在和平时期,文臣稳稳的压过武将一头,吴党的这个特点,自然算不了什么劣势。
时逢王朝末世,地方上都相继有拥兵自重的趋势,率兵之臣、领兵之将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吴党的这个特点,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曲家当初要害林缚、顾悟尘,甚至只能请用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太湖盗出马,结果给林缚、顾悟尘反噬灭族,不能不算惨重的教训。
边军遭至陈塘驿大败,梁家被迫退隐数年;李卓立下功勋无数,却给猜忌、多方制肘——张协稳居中枢相位,却不断的加重岳冷秋手里的兵权,就是看透此节。
平江府历史上都是吴党势力滋生的传统地区,平江府这次给划归浙北军司所辖,沦为浙北军司的附庸,吴党头上无疑给打了一顿闷棍。
余心源的心机跟手腕,都不足以跟岳冷秋等人抗衡。
说到底,吴党内部更缺乏帅臣之流的人物,没有相对较独立的军事力量,无法在军事上替吴党张目。在当前的形势下,自然也阻止不了平江府给划入浙北军司。
林缚一方面担心吴党给削弱后,包括淮东在内的东阳一系也会受到限制跟打压,另一方面林缚知道平江府的土地兼并情形,只比海陵府更严峻,希望看到吴党与平江府的豪绅势力受到打压。
这个矛盾的心态,促使林缚一直都是采取袖手旁观的消极态度,而陈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颇为出乎他的意料。
陈家又开出有利淮东的条件,林缚也不能有便宜不占,这几日来诈病不出,就是拖着给陈家、给吴党更多活动、联络、统一认识的时间。
余心源总不是笨人,虽说长期以来跟东阳系矛盾重重,但也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才更符合吴党的利益。
岳冷秋也觉得十分的棘手,余心源都明确表态了,说明他们私底下早就有所沟通。
要是他与宁王、董原等人,强烈反对林缚抛出的这份出兵计划,无异是直接将吴党推到对立面去。
而一旦同意这份用兵计划,平江府的军事资源,很可能都往海虞县集中。
海虞乡营的归属,能不能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直接关系到陈家的核心利益,陈家在幕后推动是肯定的。陈家的新起之秀,陈明辙是陈西言的得意门生。要是陈西言在背后推动此事,暨阳等县,甚至原宁海将军、现任浙北制置使司副使的孟义山,都可能形成以吴党为核心的军事集团。
岳冷秋委实难以取舍;宁王脸色也阴晴不定,难以决策。
背后的利害关系过于复杂,一时间也权衡不定,更不知道吴党与东阳一系私下里接触到什么程度,在堂上也无法商议上什么。
张希同给岳冷秋使了个眼色,岳冷秋心里叹了一口气,跟宁王说道:“林制置使所呈条陈,事关重大,是不是延后一天,到明天再行议
“……”宁王沉默的点点头,许了岳冷秋的建议,将军议延后到明日。
林缚冷冷一笑:涉及到根本利益,谁都不是傻子,余心源一时看不透,但不意味着就没有人站出来点拨他,陈华文、陈华章兄弟以及留在暨阳养老的陈西言都不是傻子。
军议才进行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被迫中止。林缚倒也着急,拖着“病躯”出城回到河口草堂,陈华文还留在河口等候消息。
宁王府午前的议事本是绝密,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元锦生午时邀王超、余辟疆等人为陈明辙摆宴洗尘,从余辟疆口里知道军议详情。
王学善嘴巴还紧一些,没有跟其子王超透露军议之事。余辟疆倒是大嘴巴一个,将他从其父余心源哪里听来的诸多事,倒黄豆似的在酒桌上当趣事来说,陈明辙想要阻止都不行。
用过宴,元锦生找了个借口,脱身先走,转身就返回候府,将军议之事说给父亲元归政听。
“事态发展下去,东阳系与吴党,跟宁王一系的矛盾将越来越严重,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元锦生说道。
“不错,是要算一个好消息,”元归政也是神情一振,说道,“你让周鹤将银子准备好,我们这就去河口……”
“好咧,”元锦生应道,待要走出去找侯府从事周鹤,要院子门口,又回头问道,“鲁王回济南就藩一事,皇上可曾答应?”
“这事怕是不易,崇观小儿不可能不防备梁家。”元归政说道。
“鲁王跟晋王虽非先帝嫡子,但与宁王一样,都是当前皇上的亲侄子,血亲还不分先后。皇上有将宁王立储之意,就不应该让鲁王、晋王继续留在京中,与宫廷亲近,否则会让宁王心里怎么想?”元锦生说道。
“也许等宁王的储君地位正式确立了,才会让鲁王、晋王出京吧,”元归政说道,“不过这些暂时还不重要,北方局势再差,还能拖上两三年,这边让宁王扎不下根,才是紧要。陈家啊,真是让人意外,我也没有想到陈家会唱这一出戏。不然海虞县给董原占去后,虞东宫庄的处境也会艰难许多,没想到事情轻易就迎刃而解了……”
“父亲确信宁王与岳冷秋会接受林缚的条陈?”元锦生说道。
“宁王想要在江宁顺利登基,总要将奢家赶回东闽去,心思才可能踏实些,”元归政笑道,“董原有把握不用淮东从东线牵制,独立收复两浙吗?”
“难!”元锦生说道,“淮东的布局十分的巧妙,明明是给各家包围在里面,两角却有伸展开去的余地。淮东要是不出力,钱江下游的喇叭口异常的开阔,董原麾下的水师太弱,只能从西边的湖州境内出兵渡江,战略上的选择余地很小。
“董原没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缺陷,即使他最终从湖州方面出兵,也需要淮东在东线牵制奢家一部分兵力才行,”元归政说道:“再说这时候宁王、岳冷秋与董原搅合在一起,是因为利益一致,他们就对董原绝对放心?我看董原才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饿虎,岳冷秋跟宁王不会不防。帝王权术,分而制之。宁王、岳冷秋这时候根基都还不稳,总不会过分压制吴党的,见好就收,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元锦生想想也是,宁王、岳冷秋不可能拒绝淮东的出兵计划,除非他们完全不想淮东从东线牵制奢家,便找从事周鹤,将银两准备,与父亲一起送往河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