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积大归大,搞艺术的总有些不修边幅,整个画室显得很乱,一大半区域堆满了画好的成品,另一半区域则被颜料染得斑驳不堪。
江漾带着陈雪仪跨过满地废纸走进去,讪讪一笑:“不好意思,有点乱。”
陈雪仪倒是没在意:“跟我的工作间有的一拼。”
她知道人忙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心思收拾,她的工作间也是这样,满地都是布匹边角料和作废的设计稿。
“你先随便看看,我去给你找配色表。”
“好。”
江漾去翻那堆跟垃圾一样的线稿了,陈雪仪避开画架,走到那片摆放成品画的区域,画室乱归乱,江漾显然很宝贝这些成品,每一幅都用画框裱好,而且都盖上了防尘布。
她揭开防尘布,第一幅画是田园风景,巍峨的雪山下是一片平原,一条小溪纵横其中,绿色渲染得清新舒适,第一眼看过去就让人心情放松。
第二幅是一条林荫小道,水泥路上落满了叶子,两旁的树叶青黄交替,颜色层次感把握到了极致。
第三幅是城市烟火图,画风比较抽象,漫天烟火和城市灯光相映衬,第一眼看过去明明很热闹,但热闹中又透出一丝无法言喻的孤独。
然后是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陈雪仪一一看过去,心里慢慢被震惊填满。
她本来以为江漾画画是玩票性质,但没想到他画功居然这么厉害,对线条的掌控,对颜色的运用,他甚至能轻松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到画作中,通过或浓烈或浅淡的色彩传达给观赏者,而且风格多变,每一种风格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画功已经到了收放自如,游刃有余的程度。
江漾终于把配色表从一堆杂物里找出来,扭头看到陈雪仪站在一幅画前久久没动,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副前段时间才完成的抽象人物画,一个身穿白纱的年轻女孩沉入深海,海藻般的长发在身后铺成一片,她双手无助的向上抓握,双眼渴望且痛苦的望向透着微光的海面,脚下是无边的黑暗,第一眼看上去,整幅画扭曲阴森,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诡异。
“前段时间看了个跟抑郁症有关的纪录片,从纪录片得出的灵感,本来想把这幅画捐给公益组织,但问了一圈没人要。”江漾说着自嘲的笑了笑:“害,不出名就是这样,免费送都没人要。”
“为什么不出名?”
“没那个本事呗。”江漾淡淡的说。
陈雪仪回头盯着他看,眼神明晃晃写着“你玩我呢?”。
他明明有这个资本,这里的画随便拿一幅出去都足以惊艳旁人,只要他愿意,观赏性和内涵都可以兼顾,既可以满足没有鉴赏能力的普通观众,又能照顾到追求内涵的内行人。
这些画堆在画室里,简直是夜明珠蒙尘,而作为这些画的创作者,江漾像一块给自己裹满桐油的金子,阻止自己发光发亮。
“这些东西也就只能唬唬你这个外行人。”江漾把配色表交给她,推着她往外走:“你知道现在画画这行竞争有多激烈吗?比我牛逼的人多了去了,我是真混不出头,早知道画了二十多年还是这个鸟样,我当初就该老老实实上学,长大了好继承家产。”
陈雪仪拉住他:“江漾!”
江漾脚步一顿,顶着陈雪仪洞悉一切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无奈的说:“你就当我矫情吧,我受不了旁人指指点点,我妈骂我画的是什么东西我还能反驳两句,像今天那种买了票进来看的观众骂我,我能怎么办呢?与其让一群外行人指手画脚,不如不跟这些人打交道,反正我不差钱,何必让那些人来玷污我心中的艺术。”
陈雪仪看着他,这一刻,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用骄傲掩盖自卑的小男孩,偏偏这个小男孩内心还还很渴望得到肯定。
“你画得很好。”陈雪仪说:“我不带任何立场来看这些画都觉得特别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别捧杀我,我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
“我发誓,你真的画得很好。”陈雪仪信誓旦旦的说。
江漾不说话了。
陈雪仪观察着他的神色,低声问:“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是因为……阿姨吗?”
江漾一顿,沉默半晌才说:“有她一部分的原因。”
他从小就表现出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和兴趣,别的三岁孩子只能在纸上歪歪扭扭的涂色,他已经能画出一幅简单且完整的线稿,江爸爸发现了这一点,大力支持他学画,但遭到了高月雯的反对。
高月雯觉得画画不务正业,为此跟江爸大吵了一架,向来性格软懦的父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夫妻俩见面就吵架,有时候吵急了高月雯还会动手,闹了整整一年,高月雯终于松了口,同意给江漾请专业老师学画画。
但她有个要求,做一件事必须做到做好,做到极致,她不断要求江漾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以此来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十二岁之前,江漾几乎把儿童能拿的各类绘画奖项拿了个遍,人人都说江家出了个绘画天才。
但想拿奖就代表必须迎合主流审美,他被逼着学“商业性绘画”,高月雯请来的老师很专业,教他如何把线条绘制得更漂亮,颜色如何调配得更具有视觉冲击性,被强制性灌输这些东西让他无比痛苦,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掏空灵魂的木偶,老师和高月雯不断往他腹腔填充水泥浆料,为他外表漆上光鲜亮丽的色彩,让他看起来坚固且华丽。
可这些不是他想要的,他渐渐生出逆反心理,跟高月雯对着干,比赛失利,画技退步,色彩失衡,“天才”慢慢陨落,高月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断给他施加压力,但换来的是他越发严重的反抗,而这一切在江爸跳楼自杀后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