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崔宛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纸片,被揉碎了再被打开。
她怔怔地望着上方之人,鼻尖萦绕的味道是裴修齐一贯爱用的熏香,他一直未脱下的外衣也是裴修齐爱穿的白衣。
“是你吗?”崔宛今的眼睛被难耐的泪水糊住,目光失焦一般透过裴云峥,望向什么不知名的地方。
裴云峥动作一顿,牙关紧咬,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过了会儿,崔宛今才听他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他。”
她的身体抖了抖,主动伸出臂弯揽住了裴云峥的脖颈。
清醒的沉沦,不过如此。
裴云峥突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庆幸,从前,宫里的人皆言,他和裴修齐两人是长得最像父皇的。
儿时因为长相,他受尽了无数嫉妒与欺凌,都在讽刺他长得和太子相似又如何,一个皎皎如天上月,一个却低贱似凡间泥。
他的生母,只是宫里最低贱最下等的洒扫宫女,如何能与皇后之子作比?
可现在,让他困囚整个童年的长相,却被心爱之人所喜。
这一刻,仿佛过往的种种苦难,都变成了通往极乐的泡沫,午夜梦回间的奚落嘲笑已然不足为惧、不值一提。
他抱紧了崔宛今,如一条黑夜中小心翼翼讨好主人的鬣狗,伏在她耳边低声祈求:“宛宛,怀一个我们共同的孩子吧。”
我也想成为你的命定之人。
又一年春末夏初时节,御花园的名花异草相继盛开,距离崔宛今查出有孕已有四个月之久。
裴云峥扶着她在秋千处坐下,冷漠无情的帝王竟单膝跪在地上,像一个毛头小子一般,将耳朵贴在崔宛今肚子边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崔宛今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不由想到了从前裴修齐也如裴云峥这般,新手父亲期待着孩子的降临。
她艰涩的抿着唇,直直地看向裴云峥,说道:“朝臣不会同意我做皇后的。”
裴云峥眷恋地抚摸她隆起的肚子,低声笑道:“宛宛别担心,我有办法。”
————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朕为何不近女色吗?那朕就来告诉你们原因。朕原本是喜爱男人的,宛宛是朕唯一有感觉、唯一深爱的女子。”
朝殿之上,所有官员屏息凝神,几个颤颤巍巍的老臣被裴云峥石破天惊的话吓得差点口吐白沫、当即撅倒,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她愿意屈尊降贵做朕的皇后,分明是大义之举,你们却口诛笔伐污蔑于她,难道,是想看见朕娶男人为妻才肯满意?”
裴云峥语气平淡,仿佛自己说出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只是稀疏平常,可天子不怒自威,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冷肃的杀意。
一时之间,大殿之中连忙齐慌慌地跪倒一地,依旧无人敢作声。
崔宛今躲在殿后的拐角柱,差点惊得咬破自己手指头。
什么……?
裴云峥说的好办法,就是告知天下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
等到裴云峥下朝行至走廊处时,突然脚步一顿,用手势禀退随从,嘴角浮起一抹淡笑,直直朝偏殿处拐了进去。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崔宛今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躲开,就被人一把拥入了怀中。
四个月的肚子已经有了些微隆起,裴云峥搂着她,指尖在肚子上一阵摩挲,过了许久才释然开口:“宛宛,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你了。”
崔宛今却满脸促狭地从他怀里抬头,转眼盯住他一阵打量。
裴云峥当然知道她的坏心思,不由好笑地拍拍她的头,“瞎想什么呢,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不是最清楚。”
“而且,我也只喜欢你。”
崔宛今还是觉得这个法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眨眨眼道:“不怕后世的史书里对你今日的话口诛笔伐吗?”
“后世的事情与我何干,那些猜测与臆想,无非都是那几句话,那时我已与你合棺而眠,我的身边只有你,我的生平记载中也只有你一人,这便是最好的史书工笔。”
崔宛今怔了一瞬,脸上玩笑般的表情褪去,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她这种表情,裴云峥再熟悉不过,他掩下嘴角的苦涩,道:“宛宛想去北漠完婚吗?”
见崔宛今的眼珠子愣愣地转向他,裴云峥补充道:“二哥从前对我说,他想同以后的妻子在北漠完婚,那里是我们的家乡...”
裴云峥还未说完,便听见她闷闷的声音响起:“好。”
他还未说出口的话陡然止住,像回神了一般仓皇一笑,将她揽在怀中,在崔宛今看不到的另一侧眼眸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宛宛,我很高兴,你能同意成为我的皇后...还愿意随我一道去北漠完婚。”
崔宛今捏着他胸前的衣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云峥的指尖顺着她的长发往下轻抚,嘴角扯起一抹笑。
北漠完婚,不仅是二哥从前的愿望,也是他那可怜的生母,此生唯一的期盼。
她的骨灰葬在护城河中,永远无法从遥远的北漠流至中原之中,唯一的执念,便是想在北漠,看到他的婚礼和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