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扶苏眉头微动。
“这……他应该并不通晓海事……”
考虑到王离是赵泗的好友,所以扶苏说话还是尽量含蓄了一些。
“只是督军罢了……一旦超出预计及时叫停便是,行军打仗那是槐里侯的事情。”赵泗开口说道。
王离,中人之姿罢了……
这一点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只不过碍于王离的彻侯爷爷,因此没人说出来罢了。
指望王离统筹一方倒也不是不行,但也只能守成,不出疏漏对于王离来说都算是满分答卷,至于主动求成……压根不在王离的能力范畴之内。
赵泗也是如此觉得……虽然这样子评价自己的好友有那么一点不太地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不过这并不妨碍赵泗信任王离。
实际上到了赵泗这个地步,能力重不重要反倒是其次,事情不需要办的特别出彩,只要不出现什么特别明显的疏漏,信任反而是最重要的。
当然,赵泗也不会强行把王离抬到他不能胜任的位置。
“海事那边有王离督军……现今长城一分为二,辽西归秦,辽东归赵,相互钳制,倒是不需要督军。
岭南那边任嚣已经辞官,用不了多久就会返回咸阳,如今岭南军政大权皆由赵佗把控……”赵泗敲了敲案几开口说道。
“先前父皇不是遣苏矍为龙川县县令,以司教化蛮夷藩民之事?”扶苏开口问道。
“岭南又不止一个龙川县,况且苏矍一来孤家寡人,二来又是个儒生……”赵泗摊手。
“你对儒生很有意见?”扶苏怪异的看着赵泗。
“那倒没有,只是对一部分避实就虚的腐儒有意见罢了,我打算推举叔孙通去往岭南,主要负责教化之事吧……”赵泗开口说道。
“鲋甲的弟子?”扶苏开口问道。
扶苏曾经师从大儒淳于越,对于儒家一些知名人物自然是比较熟悉。
“你说的是孔鲋吧?”赵泗开口问道。
“嗯……同一个人,孔子的八世孙。”扶苏点了点头。
这年头对一个人的称呼太过于千变万化了,这一点弄得赵泗颇为头疼。
“叔孙通倒是颇懂变通之术,是个能做实事的,去岭南督管教化藩民蛮夷之事倒是不会出错。”扶苏点了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任命?”扶苏开口问道。
“他的老师孔鲋已经在赶往咸阳的路上了,等孔鲋至咸阳以后吧,总得让人家师徒见上一面。岭南之事不必急于一时,赵佗就算有小心思,他的家眷到底也在关内,关内不乱,纵然有再多心思又有何妨?”赵泗开口道。
“孔鲋也来了?”扶苏眉稍微动。
“难道他不该来?”赵泗看扶苏的表情,明显是知道点内幕消息,因此开口问道。
“但也不算吧……只是他在鲁地,拒绝出仕,一直好结交游侠之士……”扶苏摇了摇头。
赵泗一下子就懂了。
不服王化之人呗……
“我之所以知道孔鲋欲往咸阳,还是叔孙通私底下告诉我的,但我对孔鲋这人并不熟悉,父亲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赵泗开口问道。
“我也没见过孔鲋,恐怕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他的名声倒是很大,据说读了很多书,但在我老师看来,他应该就是你嘴里那种避实就虚之人……不过凡事终究要亲行,这些话你只当做参考罢了,孔鲋之所以愿意来关中,只怕是奔着开放学室来的,我听说像这样的名士,大多都性情贞洁,不过他名气倒是很大,自老师故去以后,儒家第一名士便是他了……而且提起来经义文章,我的老师也自愧不如……”提起来自己的老师,扶苏不可避免的流露出几分哀愁。
“哦……啊……嗯?……不对?”赵泗听着听着意识到不对。
“怎么了?”扶苏看向赵泗。
“孔鲋是孔子的八世孙,是学儒的对吧?”赵泗开口问道。
“是。”扶苏点了点头。
“那淳于越先生……也是儒生吧?”赵泗又问。
“嗯……是。”扶苏点了点头。
“那不对啊……我怎么听着听着,淳于越先生和孔鲋,同为当世大儒,好像……互有成见的意思?”赵泗开口问道。
岂止是互有成见,听扶苏的意思,淳于越压根都看不上孔鲋……
避实就虚,在学术界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评价,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你光会逼逼了。
“你说这个啊?”扶苏闻声笑了一下。
“法家尚且分为新吏旧吏,互为仇寇,更何况儒家呢……”扶苏摇了摇头。
“所谓诸子百家,概因理学不同而大概区分,实际上所谓百家,也只是法家的一面之词……若论到实处,该称为学,诸子百家既没有你想的水火不容,又不像伱想的那般,自成一派而绝于他脉……”扶苏开口说道。
“贤人所求者,至理也,后人无能,只能走贤人的老路,因此才有了诸子百家,但也有人走的是博采众家之长的路子,只不过现在贤人越来越少,姑且以家来称谓……
就拿儒家来说,每个人所学习的东西和道理都不同,每个人又有自己的见解,又没有评判标准,我的老师和孔鲋更不可能想的完全一样,又怎么会没有分歧呢?”扶苏笑着说道。
“大秦一统以后,有不少儒生都选择了出仕,现在博士和郎官还有一大批儒生,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同样,也有一大批儒生选择了避世,不为我秦国所用。”扶苏开口说道。
“就像孔鲋那种?”赵泗开口问道。
“差不多,就像法家,其实也有很多人随着国家的破灭而选择了避世不出,你之所以觉得大秦现在法家兴盛,不是因为天下的法家学子皆入大秦,而是因为关内是法学最盛之地,事实上法家也分有不同理念,各不相容,李相所秉承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他并不代表法家。
我知道现在李斯打算变法,这是在行商君之事,可是变法之后不能说法家就是他李斯,而是说他为法家开辟了一条新路。”扶苏开口说道。
赵泗点了点头,这就不难理解了。
“实际上……六国覆灭之际,有不少法吏都因此而殉国了。”扶苏开口说道。
“而且……其实有很多人,至死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学的是什么。”
赵泗点了点头。
“那父亲的老师代表的其实就是主动迎接大秦一统的那一派。”赵泗开口说道。
扶苏点了点头。
赵泗又又又懂了,连带着对淳于越的观感又上升了几分。
儒家这个概念并不准确,应该用儒生二字。
天下一统以后,海内儒生分作两派。
一个派系认为应该主动迎接和拥抱统一,让天下尽快的安定下来。
另一个派系则认为应该忠君报国,哪怕国家已经亡了,也不能食敌国之俸,应该为君王守节。
经过扶苏讲解以后,赵泗对照历史惊讶的发现……这几乎是每个朝代都会出现的老节目了。
每次天下四分五裂,总会有人希望天下一统,结束纷争。
而每次王朝末路,哪怕是元朝清朝乃至于已经腐朽烂在骨子里的旧时代,也依旧有一批人为之守节。
所以,其实不难看出,淳于越并非不知变通之人。
或者说,倘若淳于越是一个腐儒,压根就没资格成为扶苏的老师,至于什么扶苏被腐儒忽悠傻了,那更是无稽之谈。
这个时代……儒家的凝聚力远远不够达成这一步。
扶苏只不过是坚持分封制罢了,这是政治道路的选择,朱元璋还分封藩王呢……后世哪个朝代开国之初不封宗室?
说到底,扶苏的悲剧是因为和始皇帝别扭的父子关系,而非是被腐儒给忽悠了。
扶苏之死,死于自己的性格。
至于淳于越之死,则死于他的坚持。
二者,皆死得其所。
“以前……我对先生倒是多有误会了……”赵泗叹了一口气。
斯人已逝,看得出来扶苏对淳于越感情很重。
师者,传道受业也。
在赵泗看来,扶苏对淳于越的感情,其实是带有一定的情感替代的。
因为缺失父爱,所以对老师的倾心相授和陪伴,更为坚持。
诸夏的父子关系最为复杂和矛盾,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但唯独不是父子。
哦,同样,也是最像的人。
扶苏坚守淳于越的政治主张,而非始皇帝的政治主张,就可以说明这对父子的情感关系有多么糟糕。
孩子,通常是会下意识的模仿自己的父亲的一言一行的。
“有时候……总感觉你知道很多东西。”扶苏嗫嚅着,脸上带着怪异。
“我甚至怀疑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扶苏笑了一下。
“闲来无事看到的,道听途说罢了……”赵泗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东西很多,这一点上我不如你,说实话……我为人父,不曾于你有养育之恩,本来不该说教,父皇呢,想来也是不喜欢我说教于你的,但有一点,我还是要说。”扶苏开口说道。
“请父亲教诲。”赵泗躬身点头。
“你知道的多,这是好事,但到底并非亲身经历,而且很多事情,知之不详,不如不知,知道的越多,越要仔细分辨……行事不怕不知,就怕知之不全。”扶苏认真的开口说道。
“这倒不全什么教导,你不必如此,就算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对你的劝慰吧……”扶苏笑着开口说道。
赵泗闻声一惊……想了一下又觉得心安理得下来。
都是聪明人,哪里看不出来自己的怪异之处?更何况赵泗自己从未遮掩过?
或者说,他赵泗之所以能有今天,不就是因为他和旁人的与众不同么?
相比较之下,自己的父亲扶苏和自己接触这么久,倘若看不出来才奇怪。
只是说的,未免有点太准了。
自己可不就是知道很多,但知道的不详细嘛。
现代的信息大爆发时代加持之下,哪怕是个农村的老太太接触的信息恐怕都能远超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
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智能手机罢了。
只不过这些信息里面无用的垃圾信息太多,抛开这些垃圾信息以外还有一大堆虚假信息,抛开一大堆虚假信息以外还有一大堆流于表面的信息。
真正能够落到实处的,能够随心所欲使用的,反而少之又少。
哪怕赵泗,他能够有今天,第一个前提是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而他之所以能够活下去,并且回到大秦,是因为他上辈子就致力于极限运动,并且在穿越之前就费尽心力,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文献,请教了不知道多少人,自学了不知道多少知识,才制定好了环游世界的计划。
有了这些前提,他才能够活下来,并且成功归秦。
所以一个没有璞玉光环且没有什么特长的现代人真穿越了……大概率还是要看投胎计划的。
扶苏点出了自己最大的依仗的同时,也说出了最大的隐患。
知道的多,但都太表面,而且假信息很容易影响判断。
最要紧的还是有可能会形成刻板印象。
赵泗在享受现代信息开挂的同时也吃了不少暗亏,不过多亏了始皇帝以及李斯一众大佬,没闹出来过什么笑话。
“其实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扶苏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些怀念。
“譬如我的老师,曾经和李相以及尉缭是至交好友,甚至我的老师触怒父皇的时候,也是李相想办法救下来的。”扶苏开口说道。
“啊?”赵泗愣了一下。
“那这么说来,和李相交朋友可是要慎之又慎了。”赵泗闻声为之惊诧。
韩非子,现在又多了个淳于越。
俩都是李斯亲手送上断头台了……这和李斯交朋友,多多少少有点费命啊?
赵泗再一回想,自己好像一直以李相好友自居,这心里更加忐忑了一些。
“哈哈哈……你……”扶苏莞尔,指着赵泗半天没说出来话。
“不过其实父亲有一句话也说错了。”赵泗忽然岔开话题。
“什么?”
“大父如果不喜欢您教导我,就不会独独带着小稚奴一个人去汤泉了。”
刻板印象人人都有,扶苏在提醒赵泗不要有刻板印象的同时,自己,何尝不是也有着刻板印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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