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动了!”
劲风鼓荡,吹起了凤阳山东石牛山上玄黑色的大纛旗。
石牛山,地处于凤阳山脉的最东部。
从石牛山上看去,可以望见整个凤阳府东平野之上的所有动向。
李岩内穿罩甲,外着绛紫色的大氅,挎弓按刀,伫立在崖边的平台之上。
戎马数载,李岩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从河南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
很多次血战之中,李岩都曾抽刀上阵,身先士卒。
现如今,李岩不敢称为骁将,但是也能受的住众人夸赞一句勇武。
“终于来了……”
李岩目光凝然,注视着山下正在不断调动明军。
背负着令旗的万民军传令兵半跪于地,将凤阳周围明军的消息悉数禀报而来。
“明军北路军于拂晓向我部阵地发起猛攻,一刻钟前,方丘失守,世子坟也已经沦陷,我军在凤阳城北九座营寨已经悉数被拔除,李际遇将军已经领兵退至凤阳外城城墙一带。”
“明军北路军现在已经放缓了攻势,不再推进。”
李岩举目向北望去,视野之中仍是一片茫茫,相距数十里,哪怕是站在山巅也难以知晓。
不过李岩的目的并非是想要看到北面的情形。
只是再度对于陈望麾下的兵马战力刷新了认知。
他虽然和陈望彼此之间有着联系,但是在北面的防守,他并没有放哪怕一丝一毫的水分,防守安排的都是麾下精锐,甚至还让李际遇留下统管。
陈望是一只猛虎,与其谋皮,自然是要小心慎重。
李岩也担心陈望与他合谋是假,实际却是想要歼灭他们。
但是一日之间,陈望领军连拔其九座营寨,将他麾下的兵马逼退至外城城墙一带。
汉中军的精锐程度远超出李岩原本的设想。
李岩本以为经历了不断的训练,以及连番的血战,他麾下的精锐兵马应当与汉中军有着一战之力,就算是不能分庭抗礼,也应当不落后太多。
但是眼下看来,汉中军的战力仍然比他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还要高出一截,自成一档。
李岩眉头紧蹙,陈望麾下汉中镇的兵马有上万之众,不知道是陈望麾下的正兵营如此骁勇,但是说其余的兵马也都同样强悍。
若是前者,那陈望的威胁还算可以接受。
若是后者,那么陈望就有些太过于恐怖。
绝非是万民军之福啊……
“明军东路军正在全面回防,大部已经退守濠河以西,只留下桥头堡三座于河东,经哨骑详细探查,三座桥头堡类各有官兵千余留守。”
“明军三座桥头堡堡墙坚固,前部军中火炮难以轰塌,堡内军卒精锐,披甲者甚众。”
冬季用土筑墙,不需要什么黏合剂,只需要浇上一些冷水,寒风一吹一冻,便是一道坚固的壁垒,一般的中小型火炮根本难以轰开。
万民军吃过几次火炮的亏,所以有意识的在收集火炮,也因此搜罗了不少的火炮,组建了自己的炮队。
但是万民军一路以来,经过的地方都是内陆,缴获的火炮口径自然不大。
基本都是些过时的佛朗机炮和一些轻型中型的发熕炮,攻坚能力并不强大。
这也是为什么久攻凤阳城不克的重要原因。
要是真有重型的火炮,譬如辽东常用的那种重型红夷大炮,只消对着凤阳城的城墙狂轰滥炸数日,就能在其城墙上打开缺口。
“明军此番南下攻山部队,兵马合计在一万两千人上下,分五阵而来。”
“前阵旗号为保定总兵虎大威,其余四阵皆打保定旗号,为孙传庭麾下直属兵马,其中阵为伪明督师孙传庭亲领。”
李岩一手按住佩刀,另外一只手紧着外罩的征袍,站在崖边俯瞰着山下的原野。
原野之上。
大队的明军正如潮水一般缓缓涌动而来。
身披着赤甲的明军侦骑呼啸着漫过大地,恍若一条条跃动的火龙正在张牙舞爪,向着山脚的方位急速压来。
即便相隔数里之外,但是大军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仍是扑面而来。
明军的缓缓压来的景象,让李岩也不由为之而侧目,不由赞叹道。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孙传庭能有如此声名,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符离桥之战,李岩设下陷阱,大败杨文岳带领着保定和河北等镇的兵马。
现在孙传庭麾下的兵马,有大半都从大名府招募的起义军改编而成。
“不过数月时间,竟然能够练出如此精兵。”
一旁的袁时中眉头紧蹙,神色严肃,看着明军整齐的军阵,饶是心中百般的不屈,他仍然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孙传庭多矣。
“未能再拖延些时日,实在愧疚。”
这些兵马之中,曾经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旧部。
袁时中在大名府,筹谋时间长达年许,联络一众人马响应万民军的起义。
本来一路上皆是势如破竹,连败进剿明军,更是攻破了河北大名府的开州,最盛之时,跟随者多达十万之众。
登高一呼,万众同应,如何不会让人生出万丈之豪情。
只是……
昔日的种种,前呼后拥,众星捧月,都在转瞬之间化为了泡影。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都是一个人——孙传庭!
袁时中神情肃穆,紧握着腰间的佩刀,目视着山下明军的中阵。
十日。
从孙传庭上任保定总督领军讨伐,再到他连番兵败,最后被围困在山东西部东昌府的朝城之中。
孙传庭一共只花了十日的时间。
孙传庭和杨文岳不同。
他不是什么文弱的书生,不是什么无能腐儒。
他是从沙场里面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将帅,他是敢于亲身上阵,冲锋陷阵的统帅。
就和……
就和,卢象升一样……
“孙传庭能力卓越,起初上任陕西巡抚,便能整顿军务,肃清地方,黑水裕擒杀闯王,北败建奴于青山关。”
“辽东奴乱自万历年间启始,先经萨尔浒之败,后又有沈阳陷落、广宁惨败,几番入边劫掠,遍揉京畿,北地九边谈奴色变,更有传言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李岩目视着山下缓缓推进而来的明军,沉声言道。
“如此局面之下,孙传庭领兵勤王,却是赢取青山关大胜……”
辽东糜烂,建奴势大,但凡国人,皆是心痛不已。
李岩曾经也为之而愤慨过,只可惜他仕途不顺,有心报国,却是无法任职。
青山关的大捷,早已是传遍天下。
朝廷邸报极尽慷慨激昂,九边诸镇通力合作,竭尽全力,仰面攻山,营救百姓,收复失地。
成千上万的官兵埋骨于青山关,最终换来的是打破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大壮中国之声威,一扫数十年来辽左败局之萎靡。
袁时中兵败于孙传庭的手中,李岩并没有丝毫的意外。
当时李岩给袁时中的建议便是不要在大名府久留,赶快南下转移,与他统领的万民军主力汇合。
但是袁时中在势力快速的膨胀之后,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不甘心受制于人,所以在留在了大名府内。
最终兵败于孙传庭之手,给孙传庭做了嫁衣。
李岩斜眼看了一眼懊悔不已的袁时中,没有苛责他。
事情已经发生,说太多的话都只是无用功,反而还会使得麾下离心离德。
“孙传庭久经沙场,能力卓着,可称不世名将,败在他的手上,你不冤。”
李岩当了许久的统帅,自然是懂得驭下之道。
袁时中声望颇高,骁勇善战,颇通战阵,能力足以独当一面。
虽然起初有另起炉灶之意,抱有野心。
但是现在早已经是看清楚了局面,看清了自己,只会更加的忠诚。
袁时中不会成为万民军日后的绊脚石,反而还能够成为他的一大臂助。
“而且孙传庭更多的,还是借了卢象升的势,否则依据坚城,再如何也能坚守月余的时间。”
袁时中点了点头。
李岩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谁能想到孙传庭竟然派人打出卢象升的大纛,直接瓦解了他麾下兵马的军心。
每次想到这里,袁时中常常都扼腕叹息。
“呜————”
浑厚的牛角声自远方明军的大阵之中传来。
明军的侦骑覆压而来,逼退了万民军在山下最后的游骑,掌控了整个战场。
明军的各部已经停下了脚步,做着最后的准备,正在开始应旗。
视野之中,明军各部军阵严整,衣甲鲜明,杀气凌厉。
无数旌旗相继摇动,彼此起伏,一眼望去明军的大阵就宛如海潮起落一般壮观。
慷慨激昂的威武之声直冲云霄,响彻原野。
李岩周围,袁时中一脸凝重,一斗谷还有一众万民军中的将校也是神情肃然。
官兵他们见得多了,数万的官兵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是孙传庭所率领的明军气势高昂,完全有别于其他的官兵,那股精气神,和一般的明军完全截然不同。
唯一在气势上胜过现在孙传庭所统领明军的,也就只有陈望麾下统领的那支汉中军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一众万民军的军将才会出奇的表情一致。
李岩神情冰冷。
对于孙传庭,李岩自然是佩服。
只是,佩服是佩服。
但是战场之上,兵戎相见,却是容不得半分的留情。
他们的立场终究是不同。
孙传庭,站在朝廷的一方。
他仍然抱着幻想,抱着可以根除朝廷弊病,肃清九边流毒,再度中兴大明的幻想。
正因为心中存在着幻想,身在局中,才无法看清现实。
孙传庭看不清现实,但是李岩身在局外,却是看的分明。
大明……
已经腐朽不堪……
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现如今坐在皇帝宝座之上的那位,没有根除弊病,中兴大明的能力。
“咚!”“咚!”“咚!”
隆隆的战鼓声自山下的原野传来,那是明军军鼓所发出的声饷。
明军声势浩大,旌旗摇动之间,大阵随之而动,恍若黑云一般向着山麓覆压而来。
山崖之上,万民军一众军将皆是神情严肃。
人的名,树的影。
孙传庭的声名早已经是名扬四海,如何不使人惧怕。
李岩环顾四下,周围军将的神情早已经是被他全部尽收于眼底。
一种军将如此,底下的军兵自然更加。
“巧妇安能作无面汤饼。”
相比于一众凝重肃穆的万民军军将,李岩的神色却要平淡的多。
山下的明军气势从外面看上去虽足,但是在李岩看来,却是外强中干。
孙传庭所领的这支明军底细,李岩再是清楚不过。
这些明军大半都是袁时中曾经的旧部,经历的战阵有限,孙传庭接手过来的时日尚短,就算是日日训练,也不过是勉强成军。
距离真正的精锐之师,还差得远。
而且最为重要,从陈望和他安插的间谍手中,明军缺粮欠饷的情况,李岩也是完全知情。
“如今明军气势强盛,只不过是因为一路以来的连胜罢了。”
“这一路的连胜,早已经是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李岩的声音浑厚,在众人的耳畔响彻。
“南直隶的数万大军在我们的兵锋之下,只敢卷缩在凤阳的内城之中!”
李岩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目视着崖山的众将,环顾着周遭的甲士,高声道。
“南国入援的大军畏惧我们的威势徘徊不敢驰援,止步于南京。”
“我们从河南一路转战千里之地,破洛阳、杀福王、陷徐州,连战连捷!”
“昔日披坚持锐的数万保定镇兵,都败在了我们的刀枪之下。”
“昔日数以十万计的进剿兵马,都无法击败我们。”
李岩的气势不断的攀升,他的话语慷慨激昂,极富感染力,带动着众人的情绪不由自主的疯狂的上涨。
“今日凤阳,胜利也必将会属于我们!”
“天灾连绵、边祸不断,我等乘势而起,有若腾龙,必将翱翔于九天之上!”
李岩执刀而立,神色冷冽,眼神决然。
回应他的,是漫山遍野无数高举着兵刃的军卒,是无数应令而动的旌旗。
李岩抬起了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极目眺望而去。
地平线的尽头,数条黑线正朝着白云山的方向缓缓而来。
明军的背水一战,也在李岩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