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知母亲重病的消息,是在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当晚。
哥哥打电话给她,声音平静,说,“妈,快要不好了。”
周围围满了等待吃山里难得一见的蛋糕的小孩子,拿着刀正准备切蛋糕的她,耳朵顿时失聪了。
“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哥哥也不逼你。”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了这句话。
边上的何年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接过她手里的刀主动把蛋糕划了,分给引颈等待的小朋友们。
原梁燕强打着精神,揉了揉面前瘦弱女孩的枯黄头发,转身进了厨房。
第二日,她早早就起了,准备收拾行李箱。
起床一看,行李箱已经放在她的床边了。
推门进来的何年,手上端着一碗糖心鸡蛋,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宠溺道:“早餐刚刚好。”
原梁燕从背后抱住了他,下巴轻轻搁在他瘦弱的肩上,似是感叹一般道:“你怎么不后悔呢?”
“我从来不后悔。”何年搅动着碗里,让它可以快速变凉。
昨晚,接了大舅哥的电话后,她一夜都心神不宁。
他就知道,她的心动摇了。
所以,他早早就起床给她收拾好了出门要准备的东西。
这一次,他是走不了了。
四个年级,就只有三个老师,要是他再跟着一走啊,剩下的王老师,肯定顾不了这么多的孩子。
“谢谢。”她眼中泪花微闪,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再次道,“谢谢。”
原梁燕再次站在出生的土地之上,心情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有的。
原谨见着她,远远朝她招手。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望见了屋檐下头发花白,正抱着箱子发呆的老人。
老人听到她的脚步声,抬头,愣愣望着梦中朝思暮想的脸,箱子也不要了,挣扎着要过去抱她。
原谨担心老人摔倒,赶忙给扶住了。
箱子里的东西散乱一地,原梁燕弯腰去捡,视线被泛着黄的老照片吸引。
“梁燕……梁燕……”老人喃喃着,满是皱纹的手想要伸出去摸摸她却又缓缓地缩了回来。
她的梁燕,那么恨她。
能回来见她这个将死之人,应该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了吧。
原梁燕蹲在地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照片看。
依稀看得出来照片上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尘封的记忆匣子被打开。
她想起五岁生日那天,母亲罕见带她去赶集。
以往的时候,被妈妈带着去赶集,那是哥哥专属的待遇。
开始的时候,她怕妈妈生气很听话,一直都紧紧跟在母亲身边。
后面,母亲卖了麦子,忙着买生活用品。
她被街边拍照的人吸引,趁母亲不注意跑过去偷看,却被老板押着给拍了照片。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拍照片。
她只看着老板拿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对着她的脸,眼前白光一闪。
等她睁开眼睛,想跑开的时候,被老板旁边的瘦高青年拉住,说她拍了照片要给钱。
钱?
她听到“钱”就怕了。
她给青年说,她没有钱。
青年指了指阶梯上还在东看西逛裹着红头巾的女人,恶狠狠道:“那不是你妈吗?喊她把钱给了。不给钱,就别想走了。”
后面的事情,她就记不太真切了。
只是,她清楚记得母亲卖麦子的钱,最后什么都没买成,只买了她这么一张照片。
回到家,母亲第一次对父亲撒了谎,说是卖麦子的钱被小偷偷走了。
父亲在屋檐下抽了一晚上的旱烟,什么都没有说。
她缩在猪圈的稻草床上,痴痴望了父亲一整夜。
“梁燕啊,我知道你还怪妈,怪你爸。我知道的。”老人抱着自己儿子,声音粗哑。
原梁燕把照片捡起来放回了箱中,转身推着行李箱进了屋。
灵堂中央老人的遗像明显。
她瞥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这次,家里终于安放了她的床。
她走过去,粗糙的手指轻柔抚摸着枕头上的独特绣花,明明是要笑的,却哭出了声来。
小学的时候,她多羡慕哥哥啊。
因为母亲每次都会给哥哥绣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手帕、毛巾、装毽子的小包……
那时候的她,多么渴望母亲也给自己绣一个,哪怕没什么用,只是一块布都好。
只是啊,她内心的隐秘祈愿,没谁听到。
原母是在三天后去世的。
原梁燕送完了她最后一程,拒绝了哥哥的相送,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独自去了车站。
她该还的都还了,不欠了。
回到支教的小山村,何年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
他见着爱人回来,赶忙迎上去,把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天知道,这几天,他每天每晚都睡不着。
天知道,他多想给她打电话,问问她在那个家待得怎么样。
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内心想法。
她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他不想再给她添一丝烦忧。
原梁燕感受着他的心跳,眼泪哗哗哗掉了下来。
她说,“我没有爸妈了。”
“还有我呢。”青年拥紧了她,一颗猛烈跳动的心都给了她。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在她耳侧低语着。
原梁燕忽然清楚记起五岁时候被瘦高伙计抓住给照片钱后面的事情。
裹着红头巾的中年女人见着她被小伙计抓住,什么也不要了,三步做两步从阶梯上跑了下来,跑到了她的身边,推开了凶恶的小伙计,把她抱在怀里,恶狠狠道:“你们谁要是欺负我女儿,你们就死定了。”
最后,中年妇女把包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拍照片的老板。
五岁的她,愣愣望着这一幕,心中又惊又怕,唯独没有感动。
与中年妇人一前一后走在回村的路上,她的心都是揪起来的。
她害怕女人会打她。
走了好久好久,就快要看见村子了,女人突然停下脚步与她讲:
“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女孩子只有离开家乡,才能真正成长。”
五岁的她还不足以理解女人说的话,所以她都给忘记了。
时隔多年,她回想往事,感慨无限激发。
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生活好苦,拼了命想要离开生长的地方。
原来,种子,那时候便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