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两岸寸土寸金,乌衣巷这地界更是豪门大族云集,地皮贵得十分离谱。不过大老太太起居的韶和院地方还是十分宽大敞亮。院子是三进的,正房七间带耳房,后头还建着供丫鬟婆子们居住的退步。
因为大老太太是沈沅钰祖父的续弦,大老太太的门第便次了一等,出身于吴郡顾氏。顾氏隶属于“吴四姓”,比之王沈谢桓“侨四姓”门第略低,好在大老太太先后生下嫡子二老爷沈晖和四老爷沈时,这才在沈家挺直了腰子。
饶是如此,二太太湖阳郡主还是有些瞧不起她这位宗妇婆婆。多亏了二老爷还算孝顺,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此时大老太太正在花厅里听东府里的管事媳妇说些府里的大事,外头值上的丫鬟进来回禀说:“老太太,三小姐回来了,想要进来给您磕头请安!”
大老太太就黑了脸,将手中的粉彩茶盅重重在紫檀木的茶几上一顿:“这个孽障怎么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竟不知晓?”
沅钰回来自然是通过了湖阳郡主的,可是湖阳郡主本来就对大老太太明明退居二线还要抓着权力不放的做法十分不满,又觉得沅钰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压根就没有和大老太太说一声。
大老太太心里有股子怨气,对着自己心腹的贴身嬷嬷李嬷嬷道:“我让她有什么大事都和我这个婆婆说一声,你看看她,是怎么对我的!”若不是西府那边的二老太太早早就把中馈之权交给了三太太,她又怎么会在媳妇的压力之下最终交权!
李嬷嬷和声劝道:“瞧您说的,郡主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一天要有多少事儿,若是事事都上您这说一声,她不烦您也要烦了!再说二老爷和郡主都是孝顺的,您现在年纪也大了,就这么舒舒服服的,享享儿孙的福气不好吗?”
说起二儿子来,大老太太这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晖儿自然是个好的!”却没有提及湖阳郡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话题都岔到了十万八千里,进来通禀的丫鬟心里暗暗着急,到底让不让进,您倒是给句话啊,小姐还在风雪里站着呢!
大老太太这里规矩极大,小丫鬟不敢插嘴,只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李嬷嬷。李嬷嬷找了个话缝道:“三小姐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到您这里来请安,想来在庄子上呆了这一年多,总算是有了悔过之心的。”她试探着道:“您看,要不就叫她进来?”
“这个孽障,上一次能在我的饭食里下了巴豆,下次就能在我的饭食里下砒霜!当年她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她认我为祖母,我可不认她这个孙女!”大老太太十分气愤,声音都变得有几分尖锐:“跟她说,我现在要看账本,叫她在外头跪着等我!什么时候我看完了账本再叫她进来!”
李嬷嬷本来想给三小姐求个情,见此情形只得闭上了嘴。她也不是个傻的,当年的那件事真相如何,可不好说。再说就算三小姐是有意为之,会做出那般离经叛道的事情,还不是因为老太太一碗水端不平,太过偏着四小姐和五小姐,打压大房打压得太过明显刻意,这才激起了小大房的强力反弹。
小丫鬟出来把大老太太的话一说,本来以为三小姐必定十分生气,不想沅钰二话没说,直挺挺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去。
原主是个没脑子的,干出这种落人把柄的事儿,却要她回来收拾烂摊子。
张嬷嬷跟过来本就不情不愿,看着她这样,颇有些幸灾乐祸,鸾娘却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三小姐,这地上凉得像冰似的,您快起来,快起来!”
前次遇袭,鸾娘奋不顾身地上前保护自己,沅钰已经知道了她的忠心,早已把她看成了心腹。听她这样说,不由心中一暖。“你不必多言,好好在一旁站着。祖母是长辈,她的话怎容我违逆!”
她跪在这里,不光是跪给大老太太看的,而是跪给整个沈府的人看的。因为有了上次给她下巴豆的事情,沅钰明白她再怎么挽回,顾氏也不大可能原谅她了。她也没打算对这位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祖慈孙孝,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挽回名声而已。
外头的风更劲了,雪也更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扑在沅钰的脸上,针扎似的疼。跪了不过片刻,她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鸾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些瑟瑟发抖,何况小姐是跪着。她急忙找了韶和院的丫鬟借来一把伞。沅钰十分固执地道:“我不要你打伞,你站到一边去。”
鸾娘抓住韶和院的一个丫鬟道:“姐姐,求您再进去向老太太通报一声吧。三小姐已经受不住了啊,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大病一场不可啊!”
站在廊下的丫鬟们看见三小姐凄惨的样子,也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那个被鸾娘求到的丫鬟就急急跑进去回禀。
李嬷嬷透过南窗也把沅钰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又在顾氏的耳边劝道:“天儿这样冷,三小姐跪在风雪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要连累了您的名声,您就开开恩,叫她到屋里来吧。若是实在不想见她,打发了她回去也成……”
顾氏心里的那口气还没有出完呢,她心胸狭窄,怎么肯就这样轻轻放过了沈沅钰。“才跪了一刻钟,死不了人的!出了什么事儿,自然有我这个老婆子顶着!你们谁也不许再劝我!”
出发之前,她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出戏,早在两个膝盖上绑了厚厚的护膝。不过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是感觉小腿不像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看见不断有小丫鬟在月洞门那里探头探脑的,就知道今天这番作秀没有白费。
这个顾氏真是个没脑子的。用不了明天,整个沈府就该传遍了,大老太太顾氏气量狭小,刻薄寡恩,对小辈没有丝毫慈蔼之心,尤其自己又不是她的嫡亲孙女,顾氏这般更会落人口实。
这样日后再和她发生冲突,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别人首先就会在心里向着她几分了。
前院外书房。
“你说什么?钰儿已经在韶和院的院子里跪了半个时辰了!”大老爷沈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神色一凝。
“是啊!是奴婢亲眼看见的!老太太实在是太过分了!三小姐还那么小,万一跪出什么毛病来,可怎么是好?”说话的是个双十年华面容秀美,伶牙俐齿的丫头,名叫蕊心,管着大老爷的外书房,也是大老爷的通房丫头。
那时的社会风气,顶级门阀之家为了子孙昌盛繁衍,后继有人,往往广置姬妾,就连二太太湖阳郡主那般强势的宗室女,二老爷身边也有三房妾室,若干通房。大老爷自然也不会例外。
大老爷瞪了她一眼,训斥了她一句:“老太太也是你能编排的?”就在房间里忍不住转起圈来。这时的名士们极端注重自身的风度修养,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老爷家学渊源,饱读周易和庄子,儒玄双修,在建康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名士,蕊心从来就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的。
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还真是父女连心啊!要是自己也为他生下一儿半女的,他会不会对自己好一点,对自己多看两眼?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热了起来。但不旋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能为他生下孩儿,按照大老爷的性子,必会抬举她做姨娘的,就不能再留在书房,不能像现在这般,每天都能陪在他的身旁。
她在这边厢胡思乱想着,那边大老爷已经下定了决心:“去寿鹤堂!”
蕊心吃了一惊:“老太君年纪大了,这时候怕是早都歇下了!”
大老爷皱眉道:“前头领路,我自有打算!”蕊心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服侍着大老爷披上一件大毛的斗篷,撑起伞来扶着他出了门。
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沈沅钰觉得自己的膝盖针扎似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房内的李嬷嬷早已坐立不安,时不时透过窗户看一眼外头跪着的沅钰,顾氏却只觉得心中快慰,根本不管沅钰的死活。
沅钰正想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假装昏死过去?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地通传道:“老太君来了!”
顾氏大吃了一惊,急急带着李嬷嬷并一众丫鬟迎了出来。
沅钰也吃了一惊,老太君是沈氏东西两府辈分最高的老人家,乃是大老太爷和二老太爷的母亲,自己的曾祖母,老人家再过些天就要过八十大寿,几十年前就不再管府里的事务了,这些年一直在她的寿鹤堂呆着,怎么忽然来了韶和院?
正想着就见一个芝兰玉树般的顶级美男扶着一位精神矍铄,拄着龙头拐杖,穿着一件酱红色对襟滚风毛的大袖袄,头戴着貂皮暖帽,派头十足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这就是沈府的老祖宗,出自北方第一名门清河王氏的老太君了。
顾氏脑门上见汗,领着院子里所有的婆子丫鬟们一起给老太君行礼。“参见老太君!”
顾氏看着扶了老太君前来的沈昀,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出言道:“今夜风寒雪大,您老人家怎么就这么出来了,万一被风扑着了,可怎么好!有什么事,您差人和媳妇说一声就是了,媳妇自然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老太君拐杖用力一顿:“哼,说得好听,我要是不亲自走一趟,我的重孙女都要被你作践死了!”
撑腰的人来了,现在不昏更待何时!像是回应老太君的话似的,跪在不远处的沅钰“扑通”一声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