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帝隆兴二十年。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方入十月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从凉州到关中,从塞北到江南,就连气候温暖如春的扬州,也在新年将至的时候史无前例地迎来了一场大雪。
江南多年未曾下雪,自晋室东迁衣冠南渡,晋昭帝在江左建都,绵延帝祚后的第一场雪。高门大阀的名士子弟们无不兴奋莫名,纷纷烹雪煮茶或邀一二故友知交踏雪寻梅,宴会沙龙上觥筹交错香衣鬓影之间自然少不了庄老玄虚的清谈。
当时社会风气如此自不待言。
此时位于大晋都城建康西南六十里外的牛首村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两个粗使的小丫鬟正在一边清扫院内的积雪,一边高声交谈着。
“嘻嘻……这天儿可真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雪呢!”
“谁说不是,我也是头回见呢!三小姐不是已经让管事向府里要了炭来生火盆的吗,怎么还没有运过来?”
“咱们这是江南,可不是北方!平常的年景哪里就用得到炭?我听外院袁管事说,所有的炭都是从北边的大燕和大魏运过来的。那上好的银霜炭要一钱银子一斤呢!今年天气骤冷,煤炭供应不足,连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炭用呢。你还指望着三小姐能有多好的供应!”
“不会吧?咱们是什么人家,三小姐可是长房嫡女,那是多么矜贵的身份。别说一钱银子,就是一两银子一斤的炭,咱们府里也不是供应不起!管事们就敢短了三小姐的用度?”
“长房嫡女是不错,可大老爷这嫡长子之位坐得稳坐不稳还两说呢!大太太又是个病秧子,一病十年起不了床,又生不出儿子来……偌大一个沈府,全是二太太湖阳郡主在打理……再说了,三小姐是长房嫡女不错,可一个犯了错的长房嫡女,被发落到了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儿,你还指望着湖阳郡主待她能有多好?”
“你说的有道理!本来想着等三小姐的炭运来了,咱们也能到她的屋子里去烤烤火呢,这下看来是没希望了!哎……”
两个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内室里睡在榻上的三小姐沈沅钰给吵醒了。因为没有生火盆,内室显得有几分阴冷。好在这里是南方,即便是冬天,比起北方来,气候还是暖和了不少。沈沅钰搓了搓微凉的双手——前世她是北方人,没有暖气的日子真是不习惯!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沈沅钰的嘴角不由翘了翘,如今管着自己房中事务的张嬷嬷,还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呵!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到一个冷厉尖锐的声音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外边的两个小丫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就看见一个身穿素面杭绸褙子,梳着圆髻的妇人端着一碗药,满面严肃地站在两人面前。
“张嬷嬷恕罪,奴婢们……”两个小丫鬟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兰陵沈氏乃是数百年的望族,内宅的规矩极大,她们这样私自议论主子的是非,动起真格的,就是一顿板子打死也不为过。
“三小姐缠绵病榻,正需要静养!你们两个却在这里扰她的清净!”张嬷嬷的语气十分严厉,“要是再被我听到一次,立刻叫人牙子过来把你们给卖了!”
两个小丫鬟连声说道:“张嬷嬷饶命,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张嬷嬷也没真想把她们怎么着,只是吓唬她们一下,让她们收敛点儿,呵斥道:“你们好好在这守着,我进去服侍小姐喝药!”
话音一落,就见帘子一掀,一阵冷流涌了进来,张嬷嬷走了进来。因为逆着光,张嬷嬷并没有看清三小姐的神色,待她适应了光线,就看见沈沅钰正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淡淡看着她,眼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张嬷嬷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脊背一寒。
三小姐自从数月前发高烧昏迷过去一次之后,再醒来张嬷嬷就觉得她的眼神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淡定、冷静、从容……胸无城府,只知道横冲直撞的三小姐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下来。张嬷嬷以为她是因为环境巨变心智也跟着成熟了,倒是没有想太多。
她殷勤地走了过来,将药碗放在湘妃榻前的花梨木小几上。伸手扶了沈沅钰起来。屋内一桌一椅,一花一木,全都精巧雅致,处处彰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沈家身为侨姓士族之首,上上品的门第,沈沅钰虽然是犯了大错而被发落到庄子上,可是大老爷每隔一个月总要派了管事过来看一圈,所以这些屋内的摆设张嬷嬷一点儿不敢轻省。
沈沅钰伸手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淡淡说了一声:“张嬷嬷来了……”
张嬷嬷柔声道:“小姐醒了,您的头还疼不疼?这是老奴用小银吊子刚刚熬好的药,还温着呢,您快趁热把药喝了吧!”说着就端起了药碗。
沈沅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鼻子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她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已有三个月,前世出身中药世家,最后却做了一名律师。虽然并未从医,可她爷爷和父亲都是有名的中医,从小在药房中浸淫,是闻着药味长大的,仅凭味道就知道这一碗普通的治风寒的汤药里,加了一味天麻。天麻的味道甚至压下了所有的药味,可见用量之大!
天麻不是毒药!可若是就这么喝了下去,她的风寒不但不会好,而且还会令病情加重反复,至少要在床上躺一个月。一时间,沈沅钰心里掠过千百个念头。
这三个月里,她不动声色暗暗观察,总算弄清楚了这具身体如今的处境:虽然身为主人,可是身边群狼环伺,没有一个自己的人。
她一把推开了张嬷嬷的手臂,“我口渴,去给我倒杯水来。”
张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只好放下药碗,用青花瓷的茶杯倒了一杯茶服侍沈沅钰喝下去。
放下茶杯,又赶紧端起药碗道:“三小姐,这下该喝药了吧,药凉了可就更难喝了。”
就这么着急想让她把这做了手脚的药喝下去?沈沅钰心里一声冷笑。她就着张嬷嬷的手闻了闻,叫了一声“我不喝,好苦!”
张嬷嬷心里暗自着急,苦口婆心地劝道:“良药苦口却是对症,三小姐您不把这药喝了,病怎么能好?再过几日就是老太君的八十整寿,前头的袁管事带了大老爷的传话回来,到时要接您回府给老太君拜寿呢,到时候您表现的好点,不就又能留在府里了?再不用在这乡下地方受委屈了。您说是不是?可您要是不喝药身子好不了,又怎能顺顺利利地回归沈府呢?”
沈沅钰心里微微一动,一瞬间明白了下药人的意图。他们是不想让她回到沈府去!
这可是她盼了很久的,离开庄子的机会,一定不能让这些人如愿!她微微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情绪,似乎是被张嬷嬷说动了,她道:“嬷嬷说的是!”张嬷嬷心中暗喜,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拿话哄哄她就是了。
沈沅钰故意说:“这段日子多亏了嬷嬷照顾我!要不是白姨娘打发你过来打点这庄子上的事,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好了!”
张嬷嬷忙道:“哪里就是老奴的功劳!大太太卧床不能理事,白姨娘对您和八小姐最是敬重疼爱的,待您和八小姐比起她亲生的七小姐还要亲呢!”
八小姐沈沅舒是沈沅钰同母所生的胞妹,七小姐沈沅璧是白姨娘生的庶妹!
沈沅钰没吭声,眼底却闪过一丝讥诮。
“今年秋天,我叫鸾娘做了一小罐蜜渍梅子,你去小厨房拿些过来,我就着喝药。”
张嬷嬷笑道:“好,好!”只要她肯喝了这碗药,叫她做什么都可以。说着便起身出去寻梅子去了。
直到张嬷嬷出去,沈沅钰才迅速从榻上下来,先是伸手在药碗里蘸了药汤涂在嘴角,然后浏目四顾,看见内室北侧的条案上摆着一盆用作装饰的建兰,她立刻走过去,将汤药倒在了花盆里。
多亏了张嬷嬷怠慢她这个三小姐,屋子里连个侍候的丫鬟都不放,才这么方便她行事。
做完这一切,沈沅钰将药碗放回到原处,重新躺回到榻上去。只觉得脑袋微微有些眩晕。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孱弱了!好在她给自己号过脉,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身子弱而已。前段时间,她头痛欲裂,根本就是因为一个穿越时空的灵魂进驻了这具身体,继承原来的记忆,引起这样的不适而已。
张嬷嬷不一会就拿了一个小碗装着蜜渍的梅子回来了。看见小几上那空空如也的药碗,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还没等她说话,沈沅钰已经不耐地道:“叫你取个梅子,怎么动作这样慢!这样冷的天,药都要凉透了!你让我还怎么下咽!”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
张嬷嬷脸色讪讪的,一径说道:“都怪老奴腿脚慢!都怪老奴腿脚慢!”看看空空如也的药碗,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药您都喝完了?”
沈沅钰没好气地说:“自然是喝完了!等你回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张嬷嬷被她这样理直气壮训斥一番,反而疑心尽去,又看见三小姐唇边的药渍,心下更是放心。
脸上不由就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沈沅钰心中冷笑,实在不想和她敷衍,挥挥手道:“下去吧!我不叫你们,谁也不用到这屋里来!若是父亲派的管事什么时候到了,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哎!”张嬷嬷行了个礼,这才下去了。心中却想,喝了那碗药,你就别想再回建康城了。老太君是沈氏两府辈分最高的长辈,何等的尊贵,到时候你病得七扭八歪的,大老爷又是孝子,就是大老爷再想你,也不敢让你回去,就不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君吗?
白姨娘可真是好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