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庆长竟出尔反尔,挟持陈沐离开不说,竟要对陈沐开枪!
这位广州将军分明是个老狐狸,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为何他三言两语,轻易就能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若说到老谋深算,在场谁能强得过吕胜无,更何况还有杨大春这样的狠辣之辈。
只能说形势比人强,若不是绿营的援军已经围在了外头,试问庆长又如何能翻云覆雨!
当然了,这庆长没被炸死,这是运气,而后又装死,这是狡黠,到了后来,暗藏了短枪,则是城府,挟持陈沐,是明智,如今要开枪,则是魄力!
所有人都往前冲了过来,陈沐也是心头发凉,黑洞洞的枪口便如同阎王爷的笔尖,下一刻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这一刻,陈沐竟是脑子空白,任何想法都没有,甚至来不及害怕!
然而就在下一刻,啪嗒一声,扳机被扣动的声音响起,叩针撞击之下,竟是空的!
“没子弹!没子弹!”
“哈哈哈!”
分明被庆长戏耍了一番,但所有人都庆幸起来,甚至高兴起来,因为陈沐不用死了!
这就是庆长的心机了!
直到此时,虽然已经暂时安全,但恐惧感才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陈沐竟觉得有些脚软,如何都迈不开腿。
庆长哈哈大笑,将谭东华丢到援兵人群之中,而后朝陈沐道:“呐,我说过要放过你们,那么现在,可以开始跑了。”
此言一出,庆长便举起手来,身后援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火枪和弓箭!
“快走!”
吕胜无的速度最快,发现陈沐仍旧呆立在原地,当即将陈沐拉了回来!
“砰砰砰!”
枪声大作,后门的门板啪嗒嗒溅『射』出漫天木屑,竟是在瞬间就被如雨的子弹给打烂了!
众人退回到院子里头,前门却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撞入大批的援兵,举起火枪来,又是一阵『乱』『射』!
“快走!跟我来!”
杨大春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往前领路。
他早先潜入到内宅来杀那些洋人伤兵,知道一条生路,此时要领陈沐等人逃脱生天。
然而就在此时,林闻却走不动了!
“哥,快走啊!”
陈沐也从惊骇和慌『乱』之中醒悟过来,发现林闻掉队,便是脱口而出。
然而林闻却没有动,他捂住胸口,惨笑了一声,朝陈沐道:“弟弟,我走不了了……”
他松开了手,但见得胸口被轰出碗口大一个洞,鲜血和砸碎咕噜噜一股脑流淌了下来,话音刚落,人就倒地了!
“哥!”
陈沐心头发慌,手脚冰冷,头皮都要炸了,所有情绪就仿佛泡进了酱缸的软纸,如何都说不出该有的滋味来。
是悲伤,是愤怒,是懊悔,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也来不及去分辨。
“快走!”
吕胜无拖着陈沐,跟上了杨大春,绕过了花园子,从侧门撞了出去。
自古以来,衙门只有个正门,后来开了个后门,是为了方便住在内宅的县官和家眷生活。
一些别有心思的人,便从后门进来,给县官送些好处,这也是后世“走后门”这个说法的由来。
但谭东华金屋藏娇,所以偷偷开了个侧门,隐藏在花园子的里侧,也只有杨大春这样的刺客,才找到了这么一条路。
穿过侧门,便是谭东华私自安置的一处小院,过得这小院,陈沐等人终于是逃离了围困。
但援兵们迟早会发现这个侧门,他们必须赶紧离开。
带着悲愤,众人一路狂奔,出了县城,陈沐便坚持不住,到底是昏阙了过去。
他本来就带着伤,又历经凶险,心神体力早已耗竭,又看到林闻身死,林闻死前那一声“弟弟”,久久回『荡』在他的脑子里,如何都挥散不去,他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当陈沐醒来之时,四周漆黑,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头顶是木板,脚一撑,同样是木板,身下越是木板,伸手一『摸』,还是木板。
也不消多想,陈沐对此实在太过熟悉,因为这是船舱。
这样的狭窄空间,让陈沐想起了红姑,再想想林闻,陈沐又是悲从中来,仿佛所有亲近自己的人,都会死去一般。
吕胜无为他占的那一卦,该是对的,他非但克死了父兄和母亲,连带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克死了。
想到这些,陈沐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变得软绵无力,再难起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醒来,饥肠辘辘,手脚绵软,头昏眼花,只是觉得舱房里多了一个人影。
陈沐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清晰起来。
烛光之中,是一张沧桑而悲伤的脸面,他从未想过,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原来已经苍老成了这等模样。
“契爷……”陈沐实在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知道林晟子嗣不旺,便只有林晟这么个儿子,女儿虽然有几个,但与林晟并不亲近。
虽说林闻很看不起自家父亲,与父亲同样不亲近,但陈沐能够感受得到,林晟仍旧是爱着这个儿子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乱』来,说留洋就留洋,在外头闯了祸,也是林晟帮着擦屁股。
若不是为了救他,林闻就不会死,陈沐心里头又如何能好受?
林晟轻叹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命,打从他留洋回来,我就已经做好了给他收尸的准备……”
“这帮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头想的那些事情,老夫又如何不清楚?”
“这是几辈人都没能做成的事,单凭他们写些壮志凌云的口号句子,到街上走走喊喊,联络一些文化人,就能做成了?”
“天真啊……”
林晟似乎只有不断说话,才能缓解心中的悲伤,又或许,只有不断寻找借口和理由,才能让他接受丧子之痛。
“我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这小子从没跟我说过好听的话,那天啊,他跟我说,马革裹尸,便是武人的寿终正寝,流血牺牲,才是他们这些志士的归属……”
“我嘴里骂着,心里却好骄傲好骄傲……”
“可真正到了流血牺牲的时候,原来还是这么难受……”
林晟说着说着,终究是老泪纵横。
“阿爸……对不住……”
陈沐从未如此称呼过林晟,但在这一刻,他就只是想这么叫一声。
细细回想起来,林晟给予的帮助,不会比吕胜无少,虽然只是契爷,但他却将陈沐视如己出。
林晟『摸』了『摸』陈沐『乱』糟糟的头发,头发粘在眉角已经凝固的伤口上,这么一『摸』,撕扯了一下,辣痛之下,陈沐也清醒了许多。
“崽啊,要生『性』了,官府如今四处追捕,你是如何都不能『露』面了……”
“陈香主一直想让你读书,让你摆脱这样的生活,但阴差阳错,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一直想要进入这个圈子,眼下,你算是成功进来了,往后你只能生活在夜里,生活在黑暗之中,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陈沐闻言,也是难受,但林闻之死,让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一些东西,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去做!
林晟似乎感受到了陈沐的心意,拍了拍陈沐的手背道:“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如此说着,林晟便走了出去。
陈沐看着那佝偻的背影钻出船舱,再也忍受不住,缩进被子里,默默地流起泪来。
哭着哭着,陈沐又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陈沐忍者痛楚爬了起来,钻出舱房,却是见得一个老婆子,正在烧火做饭。
“五婶?”
那人正是浦五的老婆,见得陈沐醒来,她也是非常欢喜,赶忙往外头喊人,不多时,浦五等人便走了过来,将陈沐搀扶到了外头。
这是一艘很久的排船,估『摸』着是浦五叔从残船堆里拼拼凑凑才弄出来的。
“其他人呢?”排船并不大,也是一目了然,并没有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浦五只是短短犹豫,便回答道:“他们……他们在其他船上休息,你先吃些东西,一会我找人帮你换『药』。”
经历了这么多事,陈沐又岂是容易哄骗的,早已看出了浦五的慌『乱』,当即正『色』问道。
“五叔,不用瞒我,照直讲就得了。”
“这……”浦五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他们跟着林爷上岸去了,说是……说是去给林大少收尸……”
“现在这个时候上岸收尸?”陈沐顿时皱起眉头来。
庆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一清二楚,更何况洋人也吃了大亏,贝特朗等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疑问。
这种时候上岸,无异于自寻死路,更何况以庆长的心『性』,怕是要以林闻的尸体为诱饵,就等着他们上钩呢!
“去了多久?”陈沐心说,若是能拦下,自是最好,但浦五的回答,很快就断绝了他的希望。
“昨夜里去的,说是晚上没什么防备,要容易一些……”
“昨夜就去了?”陈沐想起来,怕是林晟跟自己说完话之后的事情了。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是大中午,他们却还没有回来,今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师父也跟着去了?”
“是,吕道长说了,不管林爷要做什么,都帮他一回……那些学生哥也跟着去了,只有……只有绸缎庄老板,他……他走了……”
“杨大春走了?”陈沐心里头也很是歉疚,若听了杨大春的建议,只怕林闻也不会死。
如今事发,杨大春拖家带口的,回去照顾家人,亦或者做个告别什么的,也都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