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说,覆巢之下无完卵,陈家遭难,陈沐作为陈氏次子,又岂能独善其身,便是家中长短佣工,都被官府抓了去,他这个少爷自是不能幸免的,这就是陈沐一贯的想法。
在这个官本位思想的年代,百姓并没有争取人权的觉悟,陈沐虽是读书种子,但到底是个孩子,所以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官府肯定是要判他有罪的,但具体罪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直至今夜,老道问起,他才醒悟过来,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到底是要有个说法的。
何胡勇对老道吕胜无显然有些忌惮,但他毕竟带了巡防营的兵丁过来,底气也就足了不少,当下便指着陈沐,回答道。
“法兰西公使向官府提出抗议,照着光绪二十五年的广州湾租借条约,那是法兰西的租界,界内皆由法人自领自治,陈其右却纠结暴徒,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造成极大的伤亡!”
“这是意图掀起两国战争,一旦爆发,沿海百姓遭罪生灵涂炭岂是百万计算,陈其右与其子陈英与袭击中身亡,这是咎由自取,但其麾下暴徒必须搜捕,交给法兰西租界方严惩,才能消弭两国误会,这是朝廷的意思,也是官府的司职所在!”
“本官身为巡防马营管带,也是义不容辞,有人检告,声称目击陈其右次子陈沐当夜也在船上,官府发布海捕公文,追究陈沐,这是法理皆通的事,尔等胆敢包庇,便以同犯论处!”
何胡勇高昂头颅,一副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傲岸姿态,水寨的人竟果真被震住了!
陈沐心中也是凉了半截,因为当晚他确实在船上,只是并未参与袭击事件罢了。
然而他心中仍旧是愤慨难当,广州湾是我大中华的领域,租借给法兰西强盗九十九年,已经是奇耻大辱,这些年来,官府毫无作为,全靠民间义士自发抵抗,防止法兰西强盗往内陆不断蚕食。
这些官员竟然还对民间义士进行镇压和搜捕,谁人听了不是义愤填膺!
可似何胡勇这样的军官,竟然还不知羞耻地以此为荣,才是这世道最大的病根!
陈沐是陈家的儿子,即便他因为克父之相而无法与父亲相近,即便他被父亲当成读书种子来培养,不让他染指帮中事务。
但他骨子里流淌的是陈家的血,他的脊梁是陈家铮铮铁骨所打造的,若他有这个本事,当夜一定会与父兄并肩作战!
“所以何管带是要将这小子交给法兰西人了?”陈沐这边是悲愤交加,老道却仍旧云淡风轻。
何胡勇看着吕胜无,却是摇了摇头:“不,非但是他,还有陈其右麾下余孽,全都要追捕究问,一并遣送到租界法办!”
这水寨里毕竟都是热血的江湖人,听得何胡勇如此理直气壮,心中都纷纷为陈沐抱不平,然而他们也是一个个屁股都不干净,此时又冷静了下来,哪里敢跟官府对着干,真要闹起来,可就是造反了!
眼下官府对洪顺堂是要斩草除根,他们可没这个胆量自个儿撞上去。
也好在这老道吕胜无乃是水寨供着的大神,庇护着水寨,他肯为陈沐出头,指不定这后生仔还有三分希望。
陈沐知道吕胜无是个高人,自己肩负着父兄的血海深仇,还要为洪顺堂的未来而活下去,自是希望吕胜无能够捞自己一把的。
然而事情到底是让陈沐失望了,而且还是失望透顶!
吕胜无听闻何胡勇言毕,也只是无所谓地哼了一声,而后朝何胡勇道:“既是如此,你抓人便是。”
陈沐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老道吕胜无只是微微闭目,笼着双手,再没有任何表示!
虽说没有师徒名分,但这段日子的相处,陈沐一直将他当成师长一般尊敬伺候着,两人的交易也一直在进行,陈沐刻苦练功,吕胜无虽然没有传授刀法,但日常点滴之中也没少点拨陈沐。
可事到临头,吕胜无就这么轻易地将陈沐给送了出去,他甚至没有为陈沐争取和努力哪怕一星半点!
何胡勇听得吕胜无的表态,也是心头大喜,朝手底下的兵丁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解下腰间的牛皮索,要来拘拿陈沐。
“难道就只能这般样子了么……”陈沐也是陷入了绝望之中,因为他知道,落入何胡勇的手中,便万事皆休了。
也亏得自己将衫子会簿都记忆了下来,烧掉了原本,只要自己抵死不从,何胡勇是万万不会杀了他的,但想要报仇雪恨,想要洪顺堂东山再起,可就千辛万难了。
当牛皮索绑缚自己双手之时,那兵丁刻意用力,陈沐也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然而这股痛苦,却让陈沐陡然振作了起来!
这段日子,他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忍受着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甚至没时间来悼念和祭奠家人,为的就只有这么一件大事,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多少次他陷入绝望之中,最后不也都绝处逢生了么,今次又岂能就这么放弃了!
如此想着,陈沐便朝何胡勇道:“我能不能讨一口水喝?”
何胡勇微微一愕,但看了看吕胜无,到底还是朝兵丁下令道:“来人,取水来!”
这些兵丁刚刚才跟水寨的人爆发冲突,哪里敢进入水寨去取水?
关键时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正是小姑娘青鱼!
她也是惊魂甫定,可知道了陈沐的真正身份,加上陈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端着一碗水便走到了前头来。
见得青鱼,陈沐也是心头大定。
他之所以提出喝水的要求,就是想要寻找一个机会,在他的预想之中,上前来的该是红姑或者浦五,甚至是林晟。
然而来的却是青鱼,这样其实也好,毕竟其他人都是成年人,很容易引起何胡勇的怀疑,反倒是青鱼这么个小丫头,不会太过扎眼。
兵丁下意识要接过青鱼手里的碗,陈沐却开口道:“我要她喂我喝,来水寨这么久,都未曾让人服侍过,往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那兵丁扫了陈沐一眼,眼神也是颇为鄙夷,不过让他给陈沐这小子喂水,估『摸』着他也是不乐意的,便由着青鱼走上前去了。
青鱼看着陈沐被绑缚了双手,也是满脸担忧和心疼,只是她适才遭到水寨客人的玩弄,头发凌『乱』,一脸脏兮兮的,表情也看不真切罢了。
待得她踮起脚来,捧着水碗,靠近自己之时,陈沐压低声音朝她叮嘱道:“去二两村,找普鲁士敦,让他来救我!”
“记住了,普鲁士敦!”
这就是陈沐真正的打算!
照着何胡勇的说法,这件事中牵扯的人,最后都是要交给法租界来处置的,而普鲁士敦好歹是个番鬼佬,且不管他是哪一国的,总比何胡勇这样的狗贼要管用。
陈沐对普鲁士敦有过救命之恩,却一直不愿接受他的报酬,这段时间跟着他学习西文,两人的关系也渐渐暖起来。
陈沐毕竟是个好学的,而普鲁士敦又很是温和,至于普鲁士敦会不会来救陈沐,这个也说不准,但确实是个机会。
有了这一层考量,陈沐还巴不得何胡勇将自己交给法租界,就怕何胡勇一直羁押着陈沐,折磨拷打,『逼』问名册。
似乎听见了陈沐的窃窃私语,那兵丁恶狠狠地推开青鱼,将水碗也打落在地!
“好了!可以了!”
青鱼吓了一跳,连水碗都没敢捡拾,便退回到了人群之中,连头都不敢回。
陈沐心里也没底,毕竟青鱼惊吓过度,而普鲁士敦是个奇怪的名字,也不知道青鱼能否记下来。
再者,青鱼只是水寨里的奴婢,能不能偷偷前往二两村求救,还是两说之事,而且普鲁士敦会不会相信青鱼,会不会来救陈沐,那都是难说的。
陈沐轻叹一声,扭头看了看吕胜无,这老道也只是隐在阴影之中,似乎并不愿意与陈沐对视,也不知道会不会羞愧。
只是陈沐走出一段路之后,便听得身后响起沙沙的议论声,不少人甚至大声地咒骂吕胜无。
虽然陈沐不是水寨的人,但事情发生在水寨里,吕胜无作为水寨看场子的门神,平日里受尽大家的供奉,如今却让人将陈沐轻易带走,大家对他心存腹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陈沐对吕胜无确实是失望透顶,但他没有放弃,因为普鲁士敦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了,陈沐自己手里也有底牌,衫子会簿就装在他的脑子里,何胡勇乃是洪顺堂西阁大爷的秘密,同样只有他陈沐知道。
而陈沐是当众被捕的,又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最终是要交给法兰西人的,相信何胡勇也不敢杀他灭口。
如此一来,陈沐最多只是受些牢狱之灾,暂时没有生死之忧,这也算是一个好盼头吧。
再说了,到了牢里,还能见到合伯等人,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一些对策来。
陈沐毕竟只是个少年郎,很多时候都需要勇气,但更需要意见和建议。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定了定心绪,反倒没有了那股惊惶和恐惧,只是回头看时,却总觉着黑暗之中,透着一双眸光,紧紧地跟随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