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结束后,各人各回各家,海棠便去寻哥哥海礁说话。
海礁听完小妹的讲述后,也觉得方氏的心理问题不小。他上辈子千辛万苦回到老家后,多亏了方氏照应,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帮着方氏报仇,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后来由于报仇失败,方氏母女没得好下场,他狼狈出逃,也丝毫没有怨恨之意,反而一直觉得意难平,认为方氏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后来江家倒台,他也曾私下出过力,只是作用有限罢了。
两世为人,他一直都惦记着要救方氏,保住方氏母女的性命,还要让她们过上舒心安稳的日子。他之所以在武会试开始之前,没有留在京城备考,而是大冬天顶风冒雪地特地赶回老家祭祖,也是为了赶在方氏对江家人动手前,及时阻止她,免得她事败遇害。而后江家出事,更有他得知江家与山海卫贪腐案有关后,一边向任职山海卫新指挥使的顾将军告状,一边怂恿方氏提供江家账目与秘密情报的功劳。
海礁做了那么多事,才让方氏母女顺利脱离江家的泥潭,又在京中过上了安稳日子,他又怎么可能甘心看到方氏为海家族人的态度所困,日益抑郁悲伤呢?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让方氏从此安心度日,安享清福,他绝对愿意多出一点力的。
海礁低声问海棠:“小妹可有什么主意?此事还是海家族中那几个老不死的问题。若能让他们闭嘴,改口说起表姑的好话,兴许表姑就不会再难过了。”他觉得,今日自己已经哄住了族里的两位老童生,剩下的人再吓唬一下,应该也会改口吧?若是他们不愿意改口,就想办法把人赶走。这群欺软怕硬的蠢货,其实也不难应付。
海棠却道:“若是在表姑刚刚被族人背刺的时候,哥哥就这么做,兴许是没问题的。可如今已过去了一年光景,合族上下听那几位族老贬低表姑,已经听习惯了,心里的印象也根深蒂固,那就没那么容易改观了。就算我们解决了那几个领头的族老,剩下的人也依然会对表姑不敬,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表姑觉得,自己生活在京城,听不见海氏族人的非议,就能当作那些闲言碎语都不存在,那她如今也不会那么担心难过了。
“再者,今日族人们闹上门来,动静有些大了,左邻右舍多少会听到些只字片语,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议论此事,万一他们不知内情,胡思乱想地生了误会,到时候还不知道表姑会如何忧心呢。若不是宝珠姐姐的未婚夫是乔表哥,知道内里谁是谁非,只怕表姑越发要难过了。”
海礁皱起了眉头:“那就难办了。我们就算能对付得了几个挑事的族老,也没办法强压着全族上下改变错误的想法……”
“所以,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要从上边想法子才行。”海棠道。
海礁怔了怔:“从上边想法子?哪个上边?什么法子?”
海棠朝着皇宫的方向指了指:“族老们之所以诋毁表姑的为人,不过是因为她守寡后再嫁人而已。西北是不兴这一套的,但京城周边还有江南一带,世人重礼教,便爱鼓吹寡妇守节,还弄出什么贞节牌坊、贞烈牌坊来,宣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仿佛妇人再嫁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一般。其实那话,在我看来,更应该指读书人饿死事小,叛国投敌、失了气节,那才是大事。只不过有人不想讨论读书人失节的问题,对改朝换代或敌军来袭时,读书人不肯以死相拼的行为视而不见,只拿寡妇改嫁来说嘴,才带歪了世间的风气。可在这世上,真的没有比寡妇守节更重要的事了吗?”
海礁平日里没少听小妹说惊人之语,闻言也只是失笑:“小妹这话固然是有理,但世间总有些自私自利之人,是听不得你这话的。倘若读书人们不拿寡妇守节说嘴,反而推崇士人当忠君守节,在敌军面前也要坚守风骨,宁死不降,那改朝换代时,他们又如何去谋富贵前程呢?哪怕是为了这一点,他们也要咬死了寡妇失节事大,好让世人只盯着妇人、女子,而忘了男子也当守气节。”
海棠合掌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想着,我们也不必跟那些人对着干,更不必说什么寡妇不该守节的话,免得引来狂风暴雨,倒把正事给抛开了。我们应该想办法让宫中嘉奖那些为了大义而不能守节的寡妇,就算有士人指责她们失节,那也有更重要的事摆在个人名节之前。为了大义,个人荣辱是不重要的。牺牲小我去成全大局,也同样值得世人嘉奖。”
海礁立时就明白了小妹的言下之意,忙压低了声音:“你是想……让许太后……”
海棠眨了眨眼:“许太后固然是已经摆脱了原本的麻烦,先帝在世时就已经对她的身份下了定论,如今又是她亲生儿子坐皇位,孙家也倒了台,料想不会再有人不知趣地冒出头来,拿她二嫁的事说嘴了。但假的就是假的,难保哪天就会泄露出来。为了防止那天来临时,外界舆论倒逼宫中,影响了她的清静,甚至牵连到她的亲戚晚辈,提前做点舆论准备,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倘若外界舆论对寡妇二嫁一事不再那么苛刻,认可寡妇为了大义二嫁,不该被指责,反而应该受到嘉许,那么许太后就算日后被世人知道她其实是二嫁为妃,受到的冲击也不会太大了。毕竟她进宫是做乳母来的,为了护住吴皇后所生嫡幼子才隐姓埋名在慈宁宫做起了宫人,也同样是为了护住吴皇后之子,才给先帝做了妃子。她也确实保住了吴皇后之子的性命,还让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至于她做了妃子后,生下的皇子继承了大统……那就是意外的收获了。
许太后本身就是“为了大义而二嫁”的妇人代表,只不过当时并非寡妇身份罢了。可先帝也跟金举人做好了善后工作,走完了和离的程序,再加上金举人也有停妻再娶之嫌,并非许太后背离在先。她为了侍奉太后、保护与抚养嫡皇子,留在宫中生活,未能守在丈夫儿子身边,也同样不是罪过。这一点无论朝中哪位大臣知道,都不会有异议的。
虽说许太后如今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世人知晓,会影响儿子的皇位了,可有些事有备无患,提前让舆论认可了“为大义而二嫁”的政治正确性,日后就算秘密曝光,她也不会受到太多的非议。即使有人拿先帝的谎言说嘴,那责任也是在先帝头上。
如果许太后有意要做这个舆论准备,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提起寡妇二嫁的话题,方氏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就算海氏族中的老童生们自我脑补产生了误会,方氏当初会点头嫁进江家,也确实是为了护住海家人的性命与海家的产业,过后更是有过报复江家的想法与行动。谁敢说她这二嫁的行为,不是为了“大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