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法仁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但表情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
“因为师傅你说我是上等马啊。”屠伏已经收起了可怖的笑容,表情归于平静,而后又昂扬了起来,语气之中蕴含着明显的朝气。
“既然是上等马,那就要有上等马的觉悟。师傅,我记得你说过,佛者,觉也。我觉悟了,所以,我这是在修佛啊。”
法仁想说些什么道理,却又想到了屠伏可能会脱口而出的质问——和尚,你要阻我成佛?
他虽然听不出来屠伏口中的‘师傅’,但也能看出来屠伏并没有把他当初真正的师父。不然,也不至于称呼他的时候,一直用‘你’而非‘您’,更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凶恶之言。
这段关系到他自身因果的师徒关系,脆弱的很,只能勉强维系,所以作罢。
在他想来,屠伏就算是知道了马三的真名,也没有实现所说那些复仇计划的机会。
因为按照屠伏所说的复仇计划,他就不能在三年之后还俗离开大佛寺,必须要等到四十年之后学会如来神掌的时候。
而在这四十年的时间里,屠伏肯定是要修持佛法的,仇恨就会逐渐淡下去。
并不是说佛法能够直接改变屠伏的意识,而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再加上日日诵经习武,哪还有多少精力顾及其它呢?
至于屠伏天赋异禀,十年八年就能学成如来神掌?那就更好了,说明屠伏的佛法境界必然超过了他的现在,哪里还会在乎什么仇恨啊,割肉饲鹰都会笑呵呵的。
再者说来,乱世将起,那些刀尖上舔血的异族马匪,有几人能够活到四十年之后呢?就算不是乱世,他们也未必能活过十年光景。
仇人都死了,如何复仇?至于马三……
法仁觉得,只要马三不愿意透露真名,或者是其他异族马匪的真名、窝点,那说了‘全都要’的屠伏,就不会那么迫切的想要杀死马三,从而自误。
等个十年八年的,还是那个道理,仇恨就淡了。
基于此,法仁不仅没有阻止屠伏以绝技《童子功》为诱饵,还纵容了屠伏越发的不择手段。
接连七天时间,只给马三吃烤糊了的馍,喝浑浊死水的屠伏,像是突然良心发现,又像是突然没了良心一样,笑呵呵的问道:“想喝酒吗?想吃肉吗?”
马三自然是想的,但他不敢应声。
别说他是被俘虏的状态,就算是自由身份,也不敢在法仁这样的大佛寺高僧面前喝酒吃肉。
放眼天下,有这种胆子并且敢于付诸于行动的,中洲的十大宗门,他们这些被称之为异族的王庭圣地,也是屈指可数。
其实也没什么,大佛寺根本管不了,也不会管。
但正如屠伏的复仇计划一样,有些时候,上等马就要有上等马的觉悟,下等马同样要有下等马的觉悟。
质问过法仁和尚‘你敢阻我成佛?’以及‘佛祖为何不拜我?’的屠伏,当真是胆大包天之辈。他不仅自己整日当着法仁的面吃肉,见马三不敢应声,竟是直接去了路过的村子,以银钱换了酒肉回来。
法仁没有阻止,无论是屠伏独自离开购买补给,还是屠伏带回来了酒肉继续诱惑马三。
每天都要拉着马车、负责柴火的马三,忍的极为艰难。虽然他已经达成了锻体境,再加上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在江湖之中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二流高手,偏居一隅的话,能够横行一县之地。
但也架不住这师徒两个都不把他当人啊,吃不饱吃不好,气力完全跟不上。日渐消瘦都是小事,他真怕他走不到大佛寺就死在路上了。
说大佛寺的和尚不杀生,可法仁和尚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啊。
在心里咒骂这师徒俩的同时,马三选择继续忍着,期望着法仁因为他的凄惨而制止屠伏的恶行。
“不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屠伏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只要你告诉我你的真名,在到达大佛寺之前,我保证你顿顿有肉吃,有酒喝。而且,我还可以负责拾柴生火,省了你的气力。”
马三呵呵了两声,问道:“就算是我现在说了,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我可以问镇魔司。”屠伏毫不掩饰的说道:“只要路过州府,我就能找镇魔司帮忙查,如果是真的,好酒好肉给你吃到大佛寺,我还可以把马车里的药材行李都处理了,不要马车了。但如果你说的名字是假……
别说是酒肉了,到大佛寺之前,伱只能喝老子的洗脚水!”
你让镇魔司帮你查,镇魔司就帮你查?
马三很想反驳出声,毕竟屠伏现在都没有剃度,更不要说是什么大佛寺的度牒了。可当他注意到盘坐在那沉默不语的法仁时,这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最开始的几天时间里,法仁似乎是因为担心屠伏会离开,而后按照最早所说的那样去剑宗拜师,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一直跋山涉水的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可这两天时间里,似乎是因为屠伏修炼《童子功》已经渐入佳境,离不开法仁的教导,又有自己这个‘诱饵’在,让屠伏有了报大仇的希望,法仁都开始让屠伏独自去路过的村镇上采购了。
从屠伏的身形动作来看,可以佐证前者。
在马三看来,这无疑说明了屠伏其实是有习武天赋的,对法仁和尚的价值,也从一段因果,逐渐演变成了传承弟子。
只是了结因果、化解仇怨,屠伏找镇魔司的时候,法仁肯定不会出面。但换成是自己的传承弟子,法仁真的会在乎自己这条命吗?
他早就看出来了,法仁这和尚就是个假慈悲,不,和尚都是假慈悲!
现在法仁阻止屠伏报仇,留自己一命,只是为了让屠伏有更多的动力,达成修炼《如来神掌》的要求,成为大佛寺的中流砥柱。
这样想着,马三就更不敢说出他的真名了。大玄王朝虽然风雨飘摇,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已经不行了,入关的何止是他这些马匪?
大玄镇魔司更是实力雄厚,只要用心,就一定能够查出来他所说名字的真假,还能够查出来他手下的绝大部分人和窝点。
虽然他就算不说,镇魔司想查也能够查得到,但两种查法的投入有极大的差距,不是法仁亲自开口,镇魔司不会给屠伏这个面子,屠伏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不用再说了。”马三的语气坚决了起来:“就算是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你想全都要?呵呵,我的命你都拿不走,还全都要,做梦!”
屠伏怒极,恶狠狠的把酒肉砸向了远处,马三突然动了起来,恶狗扑食一样冲了过去,速度极快,竟然是在酒肉落地之前接在了手中。
但他并没有立即开吃,而是在看到屠伏提刀追来,脸上恼羞成怒的表情不似作伪时,才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
却不敢跑远,只是以法仁和尚为圆心,绕着圈子跑。
屠伏追着追着就停了下来,他追不上。马三也停了下来,得意无比的看着屠伏,余光注意着如同雕塑的法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屠伏怒极反笑:“吃了这一顿,我看你接下来怎么熬。”
马三也笑着说道:“你可太小看我了,我是马匪啊,十天半个月没吃没喝的日子,我过的多了。”
“是吗?”屠伏收起笑容:“你是不是以为,我之后只会在你面前吃肉,却不给你吃?最多再给你喝我的洗脚水?你是不是忘了,我还要拉屎撒尿啊!”
马三惊了。
法仁也惊了,睁开双眼的同时,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眉头紧皱,伸手虚按:“屠伏,万万不可如此。”
屠伏没有看法仁,也没有辩驳,似乎早就料到了法仁会阻止他,只是盯着马三惊恐的双眼,脑海中回忆着相同又大有不同的眼神。
忍着心痛,轻声。
“师傅,弟子的父母时常教导弟子要尊师重道,如今弟子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弟子却不敢忘了父母的教诲。既然弟子要跟随师傅回大佛寺,出家为僧,那弟子自然要遵守出家人四大皆空的道理。
些许财货,不值一提,带去大佛寺只会污了佛门清净。索性,全都换成钱财,然后请一尊佛像,以示弟子的诚心。而且,有了佛像,这一路东行的时候,弟子也能日日礼佛诵经,早日开始修持佛法。
师傅,你觉得如何?”
马三惊愕的难以复加。
他自己就是一个恶人,更是见过不少比他更恶的人,吃人的他都见过,还有的样貌丑陋,身体畸形,他见过的穷凶极恶之辈,何止是能止小儿夜啼?
但此时此刻,看着表情平静,相貌清秀的屠伏,却觉得世间最恶也不过如此。
尊师重道?你真的尊师重道,又怎么可能一直用‘你’不用‘您’来称呼你的师父?
礼佛诵经?你真要礼佛诵经,开始修持佛法,又何必请一尊必然极重的佛像?
马三想着那一天屠伏的喊话——白银有千两,药材值千金。就知道屠伏想要请来的佛像,肯定比他这条命还要重。
这小子是要借佛杀人啊!
“大师,万万不……”
马三求饶的话还没能喊完,就听到了法仁有些无奈的声音。
“也好。”
也好?
马三几欲吐血,是,相比于屠伏准备让他吃屎喝尿,确实要好一些,但……
“屠伏!你真想知道我的真名?”
屠伏不答,看死人一样看着马三。
马三咬牙道:“那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哪一句?”
“全部!”马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全部?
屠伏冷声道:“当然作数,全都作数。”
特别是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