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翎愁眉苦脸的折腾着银行贷款的时候,远在西河村的村口,一辆黑白警车正停在路边上,车门拉开,一脸身着警服、面容俊朗的青年,一瘸一拐的从车上走下来,站在夏家院门口前,刚抬起手臂,想要敲敲大门,可手抬到半截,又默默地攥成了拳头,缓缓放了下来……
站在门口良久,隐隐听见院子里传来熟悉而爽利的声音,“我这腿都好了,没有那么严重!唉,你扶着我点,哎呦呦,差点摔死我了……也不知道夏翎这个死丫头上哪野去了,这一晃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嗤,嫌弃闺女的是你,现在想闺女的也是你……你真当我们闺女有你这么闲啊?那么一大摊子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看你脸色?!”赵爸的声音响起,“你可给我小心着点吧!闺女一天天的忙得要死,你再摔了,那不是给她拖后腿吗?女婿也有自己的事,谁能一天天的总围着你转悠?”
“还不许我念叨她几句啊?!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嫌弃女婿嫌弃得要死要活的……”
夫妻俩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门外的俊朗青年却渐渐脸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小伙子啊,你找谁?在门口站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进去喝碗水……”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带着几分特有的严肃和冷硬,虽不慈爱,却显出几分另类的威严来。
听见这个声音,俊朗青年身体僵硬了片刻,缓缓转过头来,露出那张俊朗正气的面庞来,嘴唇哆嗦了一下,这才沙哑着嗓子,苦笑着开口道,“夏姥姥……”
夏姥姥到底年纪大了些,还真没出认出这张日益成熟的面孔来,更加没往那一处想,只是觉得有些面熟,不禁皱眉问道,“小伙子啊,你……哪位?老太太我年纪大了,可没眼神不大好,看你只觉得面熟,可没认出来你是哪位?”
俊朗青年苦涩而笑,欲言又止,“夏姥姥,我、我……”
话还没说出来呢,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声音,“夏姥姥!您看,这些草药处理得对吧?”
听了这个声音,夏姥姥原本还有些刻板的脸上,顿时现出几分笑意来,来不及理会对方,便赶紧转过了身子,扫了一眼簸箕里的草药,“对……对对!你这孩子可比小翎他们夫妻俩有天赋多了,哎!麻烦你了啊,小傅教授……”
一个俊逸秀雅、姿容非凡的年轻公子哥,穿着一身高订的休闲西装,本应是游转于衣香鬓影的华丽酒会,此刻却手上捧着竹编簸箕,葱白圆润的十指上沾了些许泥土,清俊斯文的面庞上一派静好而诚恳的笑容,莫名的让人心生好感,忍不住亲近。
傅惊寒面露笑容,“夏姥姥客气了,我也是有求而来……上次夏翎给我了一瓶药酒,拿回家给长辈们,没想到备受好评,今儿可是我爷爷特意把我打发过来,让我多买一些的……”
“买什么买的?!老太太我这还有两瓶,你拿去就是了,”夏姥姥大度的摆了摆手,“你是小翎和锦年的朋友,他们俩难不成还好意思跟你要钱不成?你可就别给老太太我难堪了……酒,你尽管拿走,钱不钱的,等小翎他们夫妻俩回来,你跟他们说去!”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傅惊寒礼貌得体的笑道。
夏姥姥这才满意的笑应一声,转回身子,扫视了一眼一身警服的青年,眉头微皱,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径自推开大大门,扬声道,“峰子!玉芍啊,你们快出来,有客人来了……”
院门大敞开,夏妈和赵爸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夏姥姥的声音,夫妻俩顺着院门外望去,正好看见院门口的那道熟悉身影……
夏妈以前就对韩家人不太上心,平常在家里也尽量避开跟韩家人直接接触,是以倒没认出成熟起来的青年;
赵爸几乎是一个激灵,手拄着拐杖,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警服青年,眼圈都红了……
“谁啊?”夏妈大大咧咧的问道。
警服青年也当即红了眼圈,两行清泪簌簌的顺着眼角流落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叔!婶子!我、我回来了……”
夏妈没认出那张脸,但至少听出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整个人几乎傻在那里,磕磕绊绊的叫道,“你、你是……”
“我是韩齐!我回来了!”警服青年泪如泉涌,激动万分。
夏翎几乎瘫软在躺椅上,指着韩齐,脸色煞白的问道,“你不是死了吗?怎、怎么会又活过来了?”
韩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的道,“婶子,当初我即将毕业,却没钱、没本事进警局拿正式编制,实在没办法了,正好上面来人挑选没露过面的学生,假死洗清身份,进入毒枭老巢做卧底,作为报酬,只要能活着回来,就立刻加入正式编制,而且能够拿到勋章,很快就能升警衔……我就偷偷报了名。”
“假、假死啊……”夏妈恍然大悟,坐在那里,跟失了魂似的。
赵爸早已泪流满面了,显然是喜极而泣。
他跟韩齐父亲韩大富是铁哥们,韩大富死得早,临死前把韩家孤儿寡母交到他的手上,尤其是韩齐这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那是韩大富的命!
韩齐三四岁就进了夏家的门,这么多年来,赵爸早将这个未来女婿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恨不得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儿子”,韩齐假死那会,赵爸痛不欲生,恨不得上吊跟这个“儿子”一起去了!
本以为阴阳相隔的“父子”,谁想到,居然会有再度相见的那一天?
夏妈赵爸,一个失了魂似的,一个喜极而泣,谁也没没有吭声,场面似乎陷入了鬼一般的寂静。
唯有站在一旁的夏姥姥,当听见韩齐这个名字,听到说“假死”这里两个字时,本就孤僻严肃的脸上,冷得如冰,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将这个跪在夏家院子里的青年千刀万剐!
良久,赵爸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手拄着拐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韩齐跟前,抱着韩齐,嚎啕大哭了起来,“你个混小子!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一声,这是想要我的命啊!下了山崖,只看见衣服的碎片和手表,我以为你真的摔死了,连尸体都被虎豹叼走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叔叔、叔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这几年苦了你们!是我亏欠你们的,以后我会好好奉养二老,不会再让你们伤心失望的……”韩齐失声哽咽的道。
“——不用了。”
夏妈冰冷的嗓音忽然响起,明明眼角还挂着泪珠子,眸底却一片疯狂与恨意,沙哑着嗓音,手指向大门外,“你给我滚出去!——滚!”
暴怒的说出最后一个滚字,夏妈忽然歇斯底里的将树下的小茶几掀翻在地,拿起茶杯,死命的往韩齐身上砸去!
赵爸一把用身体护住了韩齐,任由着茶杯砸在了自己的身上,气急败坏的扭过头,看向自家疯了似的媳妇,“玉芍!你发什么疯!小齐好不容易回来,你这个当婶子的……”
“要么他自己滚,要么你跟他一起滚,赵胜峰,——这个家里有我没他!”夏妈歇斯底里的尖叫着道,“赵胜峰,你要他,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我们离婚!离婚!等小翎回来,我就让她跟你断绝父女关系,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你别想再带这一家子祸害,来折腾我们女儿!”
韩齐眼眶里含着泪水,“婶子!婶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我以后会跟小翎好好孝敬二老,我会对小翎好的……”
“你特娘的放屁!”夏妈暴跳如雷,“我们家小翎早就嫁人了!我自有女儿和女婿孝顺,姓韩的,你特么的算老几?!”
夏姥姥的瞳孔微缩,眼底迸出一抹精芒来,扬声道,“韩家小子啊,我就说你看起来眼熟嘛,刚才你不是站在院门外面听了半个多小时吗?玉芍在院子里天天嚷嚷着女儿女婿的,你都没听到吗?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们小翎早就结婚的事吗?”
夏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她刚才跟赵胜峰在院子里念叨了半天的女儿和女婿,既然韩齐都在院门口站了那么久,肯定都听到了,再加上韩家母女那副德行,见着韩齐回来了,肯定会告状说夏翎已经结婚的事……韩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家闺女早就结婚了?现在这小子却说什么跟以后跟小翎好好孝敬二老之类的话,这要是被外人听见了,传了出去,那不是女儿女婿可不就起了隔阂吗?
——这小子果然不安好心!
联想到自家闺女现在的事业和名声,夏妈饶是再蠢,差不多也明白了韩齐在打什么主意……
反倒是赵爸,提起闺女早已结婚的事,讪讪的垂下了头,一副愧对韩齐的模样。
夏家院子的吵吵嚷嚷,早就惊动了四邻,乡下女人们除了干活和八卦碎嘴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的,有热闹看,尤其还是富裕的夏家,他们可不就来看热闹了吗?
如今西河村住着的居民,有不少都是当初桃溪村的老住户了,自然认出了跪在院门口的韩齐,先是惊讶的叫了几声,随即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的议论开来。
韩齐垂头,双手死死地攥住拳头,悲伤而痛苦的道,“婶子,我冒着生命危险在毒枭老巢做卧底,为的还不是让你看得起,为的还不是给小翎好日子过?!我知道!打小,你们夏家人就看不起我,不管我做了再多,你们始终觉得我配不上小翎,觉得我不可能给小翎好日子过,我是为了向你们证明,我韩齐不是个连未婚妻都养不起的孬种,可你们……”
话说了半截,余下的,已经不用再多说了。
合着他假死,骗了众人一场,还都是夏妈逼迫的?
赵爸还真是第一次听到韩齐说起这些心里话,顿时心脏抽搐似的疼,颤颤巍巍的摸了摸韩齐的脑袋,泪如雨下,“小齐,这么多年来,苦了你啊……是你婶子对不起你,是夏家对不起你……”
夏妈差点被自家男人这话给恶心死!
夏姥姥微微合上双眼,觉得可笑之极:女婿赵胜峰明着是在说韩齐的事,可未尝不是在替他自己叫屈?
这么多年的女婿,掏心挖肺的对他好,却比不得赵家那群黑了心肝的霸王单,更比不得韩家母子!
“得啦,若是我们夏家委屈了你和韩家小子,峰子啊,你就跟玉芍离婚吧,我们夏家为人刻薄,又爱瞧不起人,养不起你们这两尊大佛,你们走吧……”夏姥姥一边说着,仿佛瞬间老了许多岁,身体微微晃了晃,幸而一直紧跟在后面的傅惊寒眼疾手快,将老太太一把扶住。
赵爸茫然的看向夏姥姥和夏妈。
夏妈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韩齐,你三岁多进了我夏家家门,你们韩家母子三人,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我夏家供你们兄妹上学,给你妈买药,你赵叔每个月只赚那么点钱,养不起你们了,我厚着脸皮回娘家借,卖首饰、卖苦力,连血我都卖过,哪怕日子过得再难,也从没说过半句不让你们读书的话……而现在,你却说我的瞧不起你,说我对不起你,夏家对不起你……我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难道非得把我的心都剖出来给你看吗?!十里八乡的,谁家不笑话我夏玉芍是个傻子,宁肯委屈自己闺女,也得供你一个长大成人的小伙子上学?!”
整个院子里,因为夏妈的哭诉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就连那些看热闹的村民们,也都不吭声了。
扪心自问,让他们抚养别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养到长大成人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不说出去打工赚钱,帮家里解决些生活负担,反而继续指望着自家供他上学深造,就算咬牙做到了,谁又能没有几句怨言?
更何况了,夏家养着的,可不仅仅是韩齐一个人,而是韩妈那么个病秧子再加上韩悦那么个拖油瓶!养俩孩子,外加一个常年吃药、好吃懒做的病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而是长年累月十几年……这已经是恩重如山了!
韩齐无言以对,只能含着眼泪,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赵胜峰。
这么多年来,赵爸都习惯了,只要是关乎到韩齐,他立刻毫无缘由的护犊子……更何况,如今韩齐都被挤兑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韩齐只是那么一眼,赵胜峰便觉得满腔的父爱都被激发了出来,热血涌上脑海,立刻转过身子,将韩齐牢牢地护在身后,冲着相守多年的结发妻子大叫道,“韩家娘仨都是我愿意养的,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打工赚钱养着他们的,跟你们夏家无关……”
——你们夏家?!
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般,差点让夏妈昏了过去。
夫妻同甘共苦二十多年,到头来,因为一个外姓的崽子,她这个妻子居然成了外人!她和自己娘家妈,成了“你们夏家”……
“离婚!离婚!赵胜峰,我夏玉芍跟你恩断义绝!”夏妈疯了似的怒吼道,“你以为你一个乡下汉子,种地能赚几个钱?出去打工又能赚几个钱?要不是我,别说是你养活韩家娘仨了,赵家那群人就能把你生吃了!你拿什么供他们花销!我把我妈给我的嫁妆都卖了个精光……要不是这样,你以为你能养得起谁?!”
夏姥姥走到夏妈身边,重重的捏住女儿的手臂,扬头看向这个老实本分、重情重义的女婿,苦笑了一声,“峰子啊,我知道你当了我们夏家的上门女婿,心里是怨恨着的,觉得在我们夏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忍下来,你过得也苦,如今话说开了,你们夫妻俩好聚好散吧……小翎是我们夏家出了嫁的姑奶奶,管不了娘家的事,你也不用找她说什么,等你老了,小翎该给你的赡养费一分都不会少。”
赵胜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不就是替韩齐解围了一句吗?怎么就到了夫妻离婚的份上了?玉芍这气性也太大了!连老太太都糊涂了!
“至于你……”
夏姥姥的眼底一派冰冷如刀,语气也淡淡的,“韩家小子啊,是你自己不甘人后,想要往上爬,平步青云,也别把脏水泼到我们夏家人身上,我们夏家识人不清,成了你青云直上的垫脚石,技不如人,我们也认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自安好,过往总总,就当没发生过吧。”
韩齐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双手死死的攥住拳头,不甘不愿的叫道,“夏姥姥,我对小翎是真心的啊……”
“住口!”夏妈恨不得冲上去生撕了韩齐,“你的真心,就是拿我女儿作伐子,故意挑她的生日当天坠崖假死,给她按个命硬克夫的名声,让她受尽白眼和唾骂?你的真心,就是你自己假死脱身,留下你们韩家人敲诈勒索,直至我们家倾家荡产?还是说,你的真心就是你自己假死离开,我女儿的给你这个未婚夫殉葬?!你拍拍屁股走了,小翎被你还成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