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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训还是把紫貂雪衣带走,贵人们说话,不轻易的说,也没有说赏东西又退回的话,袁训乐得又捡个便宜。

但是他不肯穿,他还真的是新衣裳不冷。就把雪衣和顺伯送出来的雪衣放在马上,用家里的旧雪衣包住太子殿下的这一件,二月初的天色有星星,雪也开始化冻,基本看不出二更以后三更四更的区别,袁训以为天色还不算晚,满心欢喜的上马,想着回去把殿下的赏赐拿给宝珠。

殿下这一件衣裳是过年前外省进上的,还没有穿过,紫貂皮毛又厚又丰美,特别是均匀分布的那一点白色毛尖,是行家说的“墨里藏针”,犹其珍贵。

回去给宝珠穿上一定好看。

他虽然挨了训斥,又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先知道有弹劾这件事就能早有准备。这就打马兴高采烈的回府去,打算和宝珠玩耍一会儿再去看书,经过文章侯府那条街时,袁训勒住马淡淡一笑。

不,他不准备知会韩世拓这件事情,而且也想得到文章侯府接下来的一通乱。这是他们自己种的树,自己吃果子去吧。

马后打一鞭子,袁训回转家门。在家门外遇到巡逻的,袁训亮出夜间行走的腰牌,这才失笑了。

这些当兵的全是三更以后才出来巡视,这天色,不但早就晚了,而且离第二天的黎明不远。

想来宝珠已经睡了,袁训不无遗憾,回去不能就给她看新衣裳,还不能玩耍了。但他还是很兴头的往房中回来,至少还能看看宝珠睡颜。

在房外见到窗上还有烛光,袁训讶然的止住步子。

竟然还在等我不成?

外面见不到红花出来,想来红花倒已经睡下。

而宝珠还在等着。

一股甜蜜顿时涌满袁训心头,他揭帘进来,正想着将面对宝珠浓困欲睡的面容,却见到榻上伏着一个人。

三、五只烛台上烛泪堆得老高,把睡着的人圈在烛晕中。宝珠手中是一段衣料,旁边放着剪刀尺子,已经沉沉睡去。

“呆丫头,不睡做什么衣裳!”袁训自言自语的嗔怪着她,再抖开新得的雪衣裹住宝珠,借着烛光打量宝珠睡容。

黑褐色貂皮的映衬之下,宝珠的面容更熠熠如珠。那小鼻子愈发的尖挺又有圆润感,尖挺的是鼻尖,圆润的是宝珠小巧的鼻端。黑眼睫根根卷翘,贴在面颊上也不肯老实,有几根动了动,像是主人不愿意醒来,而眼睫却先迎表凶。

“呆!”袁训亲昵笑骂,呆丫头熬夜做衣裳呢,看你明儿早上说累,我才笑话你呢。说着,他把宝珠连人带貂皮抱起来,送到床上把貂皮锦被全给她盖好。

还是不走,看着一团皮毛中宝珠香梦沉酣,好似夜间花睡去,袁训笑嘻嘻揪揪她的小嘴儿,尽量轻又柔的如掬雪花。

“噘起来,”

再按上一按:“扁了的,”

宝珠显然累极,还是沉睡一动不动。

袁训自己玩了一会儿,再悄笑转身出来,暖捂里有热水不用。出门外面栏杆上抓起一把冰雪,在脸上擦了擦,顿时一股清凉不但在面上,而且入骨地让袁训打了几个寒噤,但精神随即就清醒过来。

他嘟哝着:“还看书去,免得殿下又要说一甲不错,二甲也行。要是中在二甲上,可真的要买块豆腐自己去撞才行。

重回房中,把宝珠点着做活的烛台熄了两个,免得影响到宝珠睡不好。留一个重新换上蜡烛,放到书案上,再打开书本,开始苦读。

窗纸上发白的时候,宝珠醒过来。觉得身上轻暖过于平时,手推了推,触手处不是表凶光滑而有弹性的肌肤,而是另一段柔软细腻。

宝珠睁开眼,见一件黑褐色貂皮衣裳盖在被上,貂尾巴就在宝珠下颔下面。拿起来看时,顺便估了估价格。然后窃笑,铺子东家果然与别人不一样,见到新鲜东西先算价格。

但算过这衣裳很是昂贵,而枕边又不见有表凶回来睡过的痕迹。宝珠嘟了嘟嘴,难道一夜没有回来,拿这件衣裳堵宝珠的嘴吗?

太子殿下找你去,他总不能不睡觉吧?表凶后面的一夜不回……宝珠脸儿黑黑的下床,已经看到外面还有烛火。

找他理论去。

床头放着起夜的一件玉瓶色萱草花的小袄,宝珠有了貂皮就不要它,披起紫貂皮,见往下还长着一大截儿,就以手拢住,扯住皮领子上貂尾巴往外面来。

“呀!”

在隔子间内伸出头,宝珠就原地站住。见袁训伏在书案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半松半扣于手中,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烛台在书案上,又何尝不是堆满烛泪。这个人竟然看了一夜的书?

宝珠心疼地过去,轻手轻脚地取他手中那本书,免得掉下来“扑通”一声,把睡得正沉的表凶惊醒。

而袁训是警醒的,宝珠一才抽书,他就醒来。等见到是宝珠在身边,而着眼处是黑漆高几楠木书柜,自己是在房中,袁训立即又睡眼惺忪,他的习惯性动作,把个脑袋往宝珠怀里一拱,头发反正是要重梳,乱与不乱不再去管,拿脑袋顶上几顶,发上簪子这就歪了,他睡意朦胧:“你醒了?快去对镜看看脸上有没有画雀子?”

“呆,在这里就睡了!”宝珠先拿手指头给了他一点,才不相信自己脸上画的有雀子。再抱住他乱拧的头,娇滴滴调侃道:“这衣裳是王府的?”

“王府的。”

“王府姑娘的?”

“晋王府的,哈,你没猜对!”袁训低低地笑。王府的姑娘的?你是嫌太子殿下昨天气得还不够狠?他是姑娘吗?

宝珠嫣然:“原来是殿下赏的,”

“殿下说我的新衣裳好,怪我,说宝珠没有新衣裳,万一哭了不肯出门儿可怎么办,就给了这件,说只给宝珠穿。”袁训已经不再乱动,但还窝在宝珠怀里不肯起来。

宝珠抿着唇笑,难免光彩上面颊,看看殿下也说宝珠做的新衣裳好,这才关注是不是?就着这得意,又打趣道:“那后来有没有再去王府的姑娘那里看视过?”袁训嘻嘻:“自然是去过的,岂能不去,半夜三更的正好踏雪访姑娘。”

耳朵让宝珠拧了一下。

袁训就更胡说八道:“王府的姑娘说这件衣裳好,管我要去穿,好进宫装体面,我说给了你,宝珠哭了没处哄可怎么办,是我力气大,才抢回来带给你。好好的穿,别辜负我出了力气。”听起来那王府的姑娘好似女金刚。

宝珠忍住不笑,咬唇问道:“你给了我,她难道就不哭?”

“她哭起来不如宝珠凶,宝珠哭起来让人怕,我更怕你,就想着还是抢回来给你吧。”袁训嘿嘿哈哈地笑。抬眸寻宝珠面上,见宝珠小嘴早噘起来,袁训就更促狭起来:“珠儿,你若是不喜欢这衣裳,还给我,我今天晚上再去送给她……”

额头上又挨了一记轻敲,宝珠叫起来:“不许,这是宝珠的!”然后推着这个人:“起来床上去睡,睡饱了才能晚上踩着雪去见那王府的姑娘,真是的她家里就没有绣楼吗?你说进去就进去了?”

“绣楼高百丈,有心上去还是能上得去,”袁训往内间去,还没有忘记和身后的宝珠贫嘴。宝珠推着他,就在他腰上拧上一把,把这个人说话讨嫌的人推到床前。她绷紧了面容,却半点不肯怠慢他,给他解衣裳去鞋子,见他一身新衣裳早就脱下来,宝珠又不乐意:“难道是先回家换下衣裳才去见的她?为什么不穿着去见她,让她看看我的好手艺她哪里能有?”

“我怕你辛劳又做,回来就脱了,叠得好好的还在考篮上,没有脏,我爱惜着呢,就脏了,你让红花收拾一下就得,家里现有的衣裳都还新,不用另做。”袁训前半段是正经的,等到执起宝珠的手,又玩笑起来:“再说给她看了,她昨夜不说好,还是赶快丢下来,考场里面再去丢人才是正经。”

床前丢着个玉如意,是宝珠昨夜用来搔痒的。此时抓起来就要揍表凶,袁训一骨碌滚到床里,大笑着道:“气了气了,宝珠小气鬼儿。”从床里钻进锦被,那被子还没有叠起,袁训嗅了嗅:“还有宝珠的味儿,我说宝珠,我要睡了,你可别来纠缠我。”

“你也别混叫混纠缠宝珠,老实睡到中午才好。”宝珠扮个鬼脸儿,满心里想他快歇着,就不同他胡扯,把锦帐重新扯好,关好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出来打算洗漱,等红花送热水的功夫,无意中看到阁子上,新衣裳叠得四平八稳,颇有表凶办事的风格。宝珠就又笑了,对自己道:“宝珠的手艺,她能吗?能吗?”

就是自己看上去,也还是得意的。得意的东西,自然是表凶才给使用。宝珠又对着自己扮了一个鬼脸儿,想宝珠才不怕王府的姑娘呢,宝珠有新衣裳穿,她就没有。不管谁来,宝珠全都打将回去,让她回绣楼上哭,就宝珠是要笑的。

她的丈夫在房中陷入沉睡,就没有听到宝珠这番“豪言壮语”。要是听到,又该拿宝珠好一通的取笑,笑话她没来由的醋根子断不开,可那吃醋的源头---王府的姑娘,你是哪家的?

醋已经吃了几大瓮,就是这姑娘是谁,袁训还是没弄清楚,也就懒得管她是谁。

……

袁训一觉睡到上午,他揣着看书的心思,又打熬的身子骨儿好,不到两个时辰也就精神百倍自然醒来,坐起来就唤:“宝珠,倒茶来。”

红花答应下来,小跑着过来:“奶奶在会客。”袁训就问:“什么客人?”

“是家里的大姑奶奶和另一位夫人,说姓杨。”

袁训就知道掌珠来了,而另一个姓杨的,袁训微沉下脸。如果是昨天案卷上有名的杨夫人?掌珠肯带到这里来,又来得这么的快,说明这杨氏不简单,她不但是消息灵通,而又和掌珠大姐关系非浅。

不是关系好的人,掌珠就会往这里带了?

家里会人的小客厅有三、五个,袁训在房里睡着,他和宝珠的房间从来是三大间打开,来客人多有不便。宝珠见人只能是在小客厅上。

袁训挥手让红花出去,他边扣着衣裳,边绕到小客厅的后面,打算来看看宝珠的客人姓杨,是不是那个太子殿下面前有名的杨夫人。

殿下暂时的不动她,自然有他的道理,袁训从来不去猜测,他只执行殿下的吩咐。见小客厅的后窗户就在面前,袁训又个子高,不用踩东西就凑上眼睛。

袁家不是天天有客人上门,小客厅看上去都布置简洁。一张榻一张几,四张椅子夹两个高几,上有过年宝珠为了好看,新放上去的水仙花两盆。

余外就是墙壁上别有洞天。

粉刷得雪白的墙上,笔力是纵横的意味,却写着缠绵的诗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是一首情意绵绵的恋词,说的是小夫妻们恩爱无间。而字又写得相当地不错,大开大合间胸怀万千,气向直指云端。

这本应该是写金戈铁马的字体,却用在这缠绵爱情上

杨夫人这样想着,边细细揣摩主人的恩爱,边暗中道,可惜了这字,却用在这种词上。又见这首词的旁边,又有两个大大的字。

俗也!

这字写得稚嫩,和诗词的笔力相比绝不能比肩。杨夫人正在纳闷,掌珠吃吃的笑着,眸子在两个字体打了个转,却不说破。

宝珠就微红了脸。

她只想着这个花厅相对的温暖,离外面梅花又近,不出厅就能见到,是招待姐姐最好的地方,却忘记这墙上过年前戏写的两幅字。

那是过年收拾房子,宝珠说秋有红叶冬有梅花,让人走进来就先知道主人不俗,这房内的布置上,也不能太俗才行。

要说家里不俗的人,宝珠头一个认为是她的婆婆袁夫人。可她的婆婆并不管她怎么收拾屋子,而宝珠又满心里想自己收拾,就转而问她的丈夫表凶。

表凶正看书看得闷气,听说就提个笔过来,大笔一挥,用他男人的笔力写下这道相思的恋词,随后得意如诸葛之亮,骄傲好似周公之瑜,自拍胸膛自夸自:“也不用画匠辛苦去裱,也不用宝珠张罗去挂,我一写就成,所谓胸中有大气向者,就是我这样的。”

逼着宝珠说好。

宝珠也觉得好,可是小嘴儿上不肯服输。又这是自己的房子,和以前还在闺阁中不一样,这个家里一多半儿由宝珠做主,这整个院子则全是由着宝珠统筹的,她也玩心上来。

夺过袁训的笔,想表凶写了,宝珠也得配上才行。就写上一个大大的俗字。

本意是卖弄宝珠的字也是练过的,但她不习惯在墙上写,笔力就稚嫩出来。

因此杨夫人闷得不行,心想这一个写得好,往墙上提也就罢了。而另一个写得不好,也往墙上写什么?

但就是这不好的与好的相衬在一起,反而生出缱绻旖旎,无端溢满人心最柔软之处。

掌珠是一见就知道的,就偷偷地对着宝珠刮自己面颊羞她。看你和四妹夫恩爱的满溢出来,在房里还写不够吗?又写到客厅上来。

宝珠就紫涨面庞,幸好吃的已经上来,就殷勤的让客人吃东西。才取过一枚橄榄,还没有放到嘴里,红花儿捧着一壶添换的热水又上来,放下水,从容对宝珠道:“奶奶说中午给夫人备的菜,忠婆说请奶奶再掌眼看看,再上炉灶才好。”

宝珠就奇怪。

中午饭早就看过的,太子府上送来的新鲜竹笋,袁夫人爱新鲜,宝珠也爱,宝珠特地洗手配好料,正在厨房里炖煮。又有袁训昨天熬夜,宝珠让红花现出去给他买了猪肘子补一补---今天太子府上送菜,恰好是送海鱼,而宝珠想尽尽心,家里的冻肉不用,出几个钱买个新鲜现宰的回来给表凶---也是宝珠配的料,正在熬煮。

还要我去看什么?

不是都看过的?

宝珠就怔了怔,没看到我有客在吗?

红花一本正经,面上带着红花是认真来说的这事儿一定要去看的神色,再次道:“请奶奶去看看,忠婆婆就可以烧菜。”

宝珠虽没有想到原因,却也起身,对掌珠道:“请姐姐陪着杨夫人,我去去就来。”杨夫人含笑说请便,宝珠出来,红花等在外面,悄悄的往厅后面指:“爷找奶奶。”宝珠就笑,低声道:“我说好好的又要我去看什么,原来你们主仆串通着弄鬼儿。”

就往厅后面来,见袁训衣襟只扣到一半,正在梅花下面踱步。可巧儿这厅后面全是白梅,春催晚梅开,若飞雪流云落在袁家

树下面的那个人,半掩衣襟,斜了金簪,只从衣着上面看,颇有楚狂人之态。散慢的如幽咽冰下轻流水,倜傥的让人眼睛一亮。

宝珠就亮了眼睛,顾不得脚下是泥地,泥地里有融雪的湿润。握着裙子轻提奔过去,心中想的是他必定又想宝珠,宝珠不守着他他就不依,娇媚的埋怨道:“作什么不好生的再睡?不肯看书吗?要宝珠亲手倒茶吗?”

袁训满腹心事,对着这憨态可掬的话也一笑。宝珠这才看到他的面上不是叫宝珠出来玩笑,而是拧着眉头想心事。

那眉头在笑容中,还只放下一半。

“怎么了?”宝珠吃惊的问。

袁训按住她肩头,想了想,道:“珠儿,那姓杨的要是对你求事情的话,你且不要答应,而且,不管她打听哪件事,你都问问她是从哪儿知道的。”

却原来真的不是来开玩笑的,宝珠诧异过,又敏锐的明白过来,悄声有了兴奋:“是帮你当差吗?”表凶总给宝珠他无所不知的感觉,那他想知道来客的想法,宝珠也认为正常。

他不经常就打听着,怎么就能在掌珠出嫁前,就能报出文章侯府的事;又在宝珠“捡到”常五公子后,又能知道常家的事。

必然是常常打听着,才能要的时候说有就有。

宝珠雀跃起来,歪着头等袁训回答。

袁训微微一笑,半真半假的道:“是当差,当得好有奖励。去吧,什么也别许给她就是。”宝珠犹在追问:“她是坏人吗?做了坏事不成,又是怎么认得的姐姐呢?”袁训莞尔,却没有对宝珠说出实话。他心里知道的实话太多,所以太子听表弟自己承认说了点什么,太子没听完就要大怒。

表弟要是说几句实话出去,太子也会头疼。

袁训自然是不会说,就是宝珠来问,也是白问。袁训随便地就是一个理由,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她也有铺子,里面的货物样数比咱们的多,我偶然知道就留了心,醒来见不到你,出来找你却看到这个人上门。宝珠,她上门不是打听你做生意的内幕,还能是做什么来的?”

宝珠却不好忽悠,嘟嘴道:“我又不是大铺子,反要她来打听什么。你又有了事,却不肯告诉我。你虽然不肯告诉我,我却知道我的表凶是什么身份,前面儿对我说是当差,现在又说为我们的铺子,哎听好了,那铺子是宝珠一个人的私房,有钱赚就给你置办东西,可不是咱们的。”

“那宝珠是我的不是?”袁训咬牙,这小气鬼儿总是挺聪明,不好糊弄啊。

那就岔开话。任凭天下是宝珠的,宝珠你还是我的呢。

宝珠皱鼻子笑,俏皮地回:“我只知道你是宝珠的。”说过就要走,边回身子边笑:“还有交待没有,没的话说,我可当差去了。你说的,差当得好有奖励。”

表凶在后面翻白眼儿,新得了一件貂皮好衣裳,这小鬼还敢乱想东西。真是个贪心的宝珠小鬼儿。

见宝珠去了,袁训不敢大意,还又凑到窗前去听着。

……

半个时辰过后,已是接近午饭的时候。宝珠基本对杨夫人来的原因已经明了,心中不由得又惊又怒。

惊的是大姐掌珠怎么会认识这样会钻营的人?

怒的又是杨夫人用了什么法子说服掌珠带着她来拜访自己呢?

宝珠并不是因为杨夫人有求上门而高傲,而是她本就是个守多大碗吃多少饭的人。出嫁前在小城里,宝珠就曾顾及自己不是大家里的闺秀,起先是不愿意往京里来寻亲事,免得公子哥儿们看不上自己,平白的受他们羞辱。

宝珠是这样的人。

至今还是这样的人。

她就对杨夫人心生怒气,认为她不是欺骗了姐姐,就是用什么甜头打动掌珠。由爱而责切,宝珠无形中看扁掌珠,忘记宝珠固然是不好糊弄的,那她的姐姐又怎么会是好忽悠的呢?

心情虽然复杂,宝珠还是笑容不改的邀约:“留下来用饭吧?”

在座的有掌珠,宝珠就不能端茶送客,那就只能提醒客人,午饭时候快到了,你没完没了的说事情,我可还要用午饭呢?

杨夫人初次上门,不敢不知趣。怏怏的起身说告辞,那脸上的失落已经浮现。宝珠就又让掌珠留下,笑容虽然没有增多,但在心里的感情是诚心增多。

掌珠也不肯留,掌珠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对杨夫人说,今天不说改天谁还特意上她家门里说去?

就说要回家当媳妇。

宝珠是个自在的媳妇,但也能理解别人家的媳妇不自在,就约掌珠以后常来用饭,又叫红花:“早上才送来的海鲜干鱼,包一大包给姐姐带走。”

她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不悦,但是也没有提及杨夫人。杨夫人和宝珠并不熟悉,不过是掌珠请年酒那天见过一面,只能算是个认识的人。姐妹和认识人的亲疏有别,宝珠还能区别开来。

杨夫人呢,也有些能拿得起放得下,并不讪讪,见要走了,为了下次再来方便,已经收起沮丧,反而更谈笑风生的和宝珠攀谈着,说她住的地方好。

这么大的院子,秋天红叶到处生,没到冬天就换上成片的梅花,这是按季节而更换,自然是好的。

又有地段太好,谁来都会夸上几句。宝珠只闲闲的和她谈着,并不透露出什么。

红花腿脚儿从来勤快,没多大功夫就捧着两件东西出来。她一只手上,是个麻绳扎的纸包,大大的一包。另一只手臂弯处,捧着一处黑褐色衣裳,有均匀分布的白色毛尖,如青山上未化干净的白雪,点点分布在郁郁绿林中。

掌珠就笑道:“一样我就当不起,怎么又出来另一样?”甘草在厅外面,就进来接。红花只把纸包给了甘草,把衣裳送到自家奶奶面前,道:“我想奶奶是要送出门的,化了一天的雪,天气冷得刺骨头,就自作主张取出雪衣来,奶奶披上就好送出门。”

掌珠觉得可乐,又爱惜这雪衣皮毛好,过来摸上一摸,笑道:“这样整齐的紫貂皮不常见,不知道是妹妹铺子里进的货,你自己留下来穿的,还是妹夫给你寻来的?”

宝珠还没有回话,红花抢在前面,认真严肃地道:“可不就是爷外面得的,爷得了爷舍不得穿,就给了奶奶。”

宝珠一愣,红花虽然伶俐小嘴儿快,却也自有分寸,今天这话抢的,很无道理。本来想怪红花取这件好衣裳出来,难免不爱惜。让红花的没有道理想到表凶在房中,红花取衣裳必然是经过他的,其中总是自有原因。宝珠是个聪明鬼儿,就不再多说,把雪衣披好,轻软华美,似把春华全披了身上。

掌珠则撇嘴和红花嘲笑:“四妹夫见天儿要赏红花多少钱才得这样会说话的奴才,红花跟过来后,总是你们家爷好,真是的,收了钱才这样说的吧?”

红花绷紧面庞,以示红花说话很是可靠,对着掌珠福上一福,再起身道:“红花并没有说假话。”

掌珠是活泼的,就大笑出声,宝珠送到大门上,目送客人离开。

见掌珠没有单独套车,和杨夫人坐一辆车离开,甘草又是一辆小些的车,同着杨夫人的丫头同坐。

宝珠嘀咕:“是几时这么的好了?车也是同一辆。”匆匆回来,红花还在后面跟着,宝珠先问她:“这衣裳是爷让拿出来的?”

“是啊,”红花眨着眼:“不然名贵的奶奶都爱惜,我怎么会乱取出来?”宝珠也道:“就是在家里送个人,我想也犯不着取这件出来。”继续往房中去。

地上融化出一片雪水,红花小心避开跟上,又小心地看着宝珠的新衣裳不要让雪水溅上,也道:“虽说不怕雨雪,可这是殿下赏的,弄脏了岂不辜负他?又辜负爷为奶奶得衣裳的心。”

红花都这样的认为,宝珠就更不用说。雪衣还是长,又客人已走,她索性解了抱在手上进来。见袁训正在书案前写字,宝珠迫不及待地放下雪衣就问:“姐姐上了她什么当,肯带着她过来。”

袁训早在窗外面听得七七八八才回房,闻言淡淡地道:“不管上她什么当,她应该心中有数。”对着那件新雪衣瞄瞄,袁训道:“我不缺钱。”再瞄瞄手下的书:“也就要得官。她能用什么打动我呢?我倒想看一看。”

“怎么你看出她不对,还指望着她打动你?”宝珠惊骇。

袁训似笑非笑:“我看一看,就能明白她怎么打动的别人。她嘴紧不肯说出谁给她通的消息,但她的手段摆出来我只要一看,就知道谁爱这些,谁会上她的当。”

太子昨天才见袁训,说要管制这些事情。今天上午杨夫人就寻着门路往家里来,袁训早就震怒,太子府上的谁这么大胆,敢和这种人相交?

不说别的,先男女二字,就是“有别”的,就是应该避开嫌疑的。

外面街上,两辆车一大一小往文章侯府去,是先送掌珠回家。

掌珠端坐着,也正在道:“我早对你说找我妹妹没有用,你则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来了一回亲自的看到了?我妹妹她不少钱用,你看到她的衣裳没有,她不是一般的好处能打动的。又刚才她也说得明白,违背律法的事儿,她不肯。”

她带着皮里秋黄的味道,杨夫人听到只一晒。暗暗地想,你妹妹不缺钱,你缺不缺?或者你暂时的不缺钱,可你却缺脸面不是吗?

这脸面不是衣单家贫无车少仆,而是你缺在别人面前的趾高气扬,换一个说法,叫目空一切,再或者叫耀武扬威。

杨夫人不理会掌珠这有些讽刺的话,心想我见过多少人,你才见过多少人呢?只要你们还想着要体面要强硬要威风要气派等等,你就离不开我。

你们想要的“威风气派”是什么,只有我最明白。

她就无话,又兼心中有事,就不回掌珠的话,只郁闷地想着流年不利,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又想到都说娘娘庵的签最灵,而且花上一笔银子就可以改运道。

去不去试试?

掌珠也没有说话,她在想着宝珠家中的大株梅花,过年前来的时候还没有,吃年酒的时候忽然就有了,吃年酒那天觉得嫉妒,就装出浑不在意没有过问。

而今天看时,梅花更清灵得似天上下凡的,掌珠怅然。虽然重回过去,她也不会相中袁训。可袁家显然是过人一等的,岂不是让同为姐妹又同一年出嫁的掌珠勾起难过来。

她的难过分好几部分。

成亲后韩世拓算让掌珠满意的,掌珠但不嫌嫁给他不好。不满意的,有婆婆不肯交权,婶娘们太过专权,老太太孙氏只知道催:“你说为你丈夫奔波,有信儿没有?”掌珠自己内心也想一步登天,这个才是最大的难过,而且自己不解开,别人就难帮她解开。

另外,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难过,就是身边坐的这个人。

等车行得差不多,掐算着离文章侯府不远,掌珠心想这小小的难过,我今天可以出气了。揉一揉手握的帕子,笑容可掬地对杨夫人道:“我想到现在,宝珠的话我又明白不少。”

杨夫人就当她真的有什么心得体会,就轻轻问:“嗯?”眸子顾盼在昏暗的车里,好似一双璀璨的猫儿眼石。

而掌珠眸如星辰,又像是车内多出来的金刚石。

“宝珠说犯律法的事儿不能作,我四妹夫又在太子府上,消息听的必定比你我多。宝珠特意的说这一句,是为着什么?显然,凡是犯律法的事情都要纠正才行。”

杨夫人想你真是废话,不管在哪个朝代,犯律法的事都不行。但背后有人行过……她随即心中不快,最近像是查得严紧,逼得人安分守法才行。

她就不在心中腹诽有人做过的,不是也没有事情。

杨夫人以为掌珠说到这里就完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掌珠还有下面一句。掌珠带上几分得意,悠然而语重心长:“所以呀,为了你相与的那些人好,他们收下的钱也好东西也好,还是尽快地归还了吧。”

杨夫人瞪大眼睛。

掌珠也不甘示弱的睁大眼眸。

两对美丽的眼眸对上,都有什么迸发而出。

在杨夫人看来,这迸发的是摔碎了玉瓶,扯断了琴筝,动静大得虽不是地动山摧,却直直的惊透人心。

原来,她肯带自己去袁府,就是想说这几句话。

杨夫人从吃惊中恢复,缓缓的有了笑容。还没有说什么,车身一震,车子停下来。外面车夫道:“回夫人,韩奶奶府上到了。”

“我就下车。”掌珠交待过后,又不紧不慢地说道:“为了他们好,他们收什么,就还什么吧。你看,我说的可是不是?要是不是,宝珠今天可怎么会说呢?”

把这句话说完,掌珠下车。那姿势总带着昂然,让杨夫人在车里笑了。

车重新开动,杨夫人才轻轻地道:“这个雌儿,竟然敢挤兑我,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而掌珠呢,正在进家门。她面有不屑,你不想想我的钱哪怕是一分银子,岂是你好哄的。

花了我几十两银子,害我等着盼着,现在你说风气儿不对,这事儿要往后推……我再信你,我就是那小鬼!

用了我多少,老实的退出来吧。

我掌珠怎么会是吃亏的人?

你打量着我先吃小亏,再吃大亏,指望着我想为丈夫谋官职,就能拿官职在我鼻子上贴着算块糖,从此跟着你走了是吧?

哼!

正走着,见前面有几个人乱跑。掌珠顿时翻脸,喝道:“甘草去看看!大白天的出了什么事,要这样的乱跑!没王法了吗!”

甘草就跑上前去喝问,见那跑的人是管帐房黄大的儿子,甘草去骂他,他还不服。掌珠就亲自过去,黄家的儿子才服贴。掌珠喝命要打板子,把这小子震得不管雪地不雪地的,扑通一跪就恳求:“是二老爷和四老爷打了起来,打就打,又寻上我老子的事,二老爷骂我老子多给了四老爷的钱,四老爷骂二老爷混帐行子,不是人生的。”

掌珠忍住笑:“为什么这样骂他?”

“四老爷说他求新安县的官,二老爷背后使绊子,二老爷却说使绊子的是四老爷,就打了起来,又把我老子骂在里面要打,我听到害怕,就跑去看,不想惊到奶奶。”

掌珠就让他去做事,不必跟在里面作乱。再就还回房去,撇嘴道:“这个乱劲儿,作什么求个官,自己家里先乱的不行!”

这个乱,袁训早就猜到。第二天韩世拓去找他,袁夫人回说袁训为安静看书,带着宝珠到城外田庄子去了。说了地址,韩世拓找了一圈没找到,只能作罢。

……

三月的一天,难得的下了春雨。这一天大街上举子熙熙攘攘,一起去看放榜出来。城门上,来了两骑人。

左边的人春衫千层底布鞋,佩一把宝剑,眸如朗星。右边的人春衫薄底儿靴子,佩一把宝剑,神采飞扬。

见城门上进出的人多,左边的人道:“咦,今天又不过节,怎么这么多人进京?”右边的人大笑:“小袁,你糊涂了不是,今天必定是放榜的日子,走,给你看榜去!”

左边的人,却是袁训;右边与他同行的,是小侯爷阮梁明。

袁训曲指叩额头:“果然果然,出京转了一圈,就把这大日子给忘记。”他也真的没用心去记,他用心看书,用心科考就行。

考完了多少名,那不是他上心的事情。

当下就和阮梁明去看放榜,见无数举子挤着,有人已经大哭着从人堆里出来,有人则是欣欣然有得色,一看就是考得满意。

阮梁明就取出自己帕子送给袁训,那帕子出差几天没有替换的,早就皱皱巴巴不堪使用。阮梁明还当个宝似的送出去,笑道:“给你先备着,等下不是探花好擦泪水。”袁训抬手打落马下,笑道:“我会不中,我会不中吗?看我必定是会元……不是也在下面不远。”

骑着马不好往里挤,袁训就把马给阮梁明牵着。他跳下来正要走,见几个举子挤出来,边走边谈论:“这并列第五是怎么回事情?”

“依我看,一个是大气,一个是慎密,主考官不能判定高低,就来了一个并列。”

阮梁明不去看榜,就抱着闲聊的心打听:“几位兄台,并列第五的是哪两个人?”举子们见小侯爷仪表不凡,又笑容客气,就告诉他:“一个叫袁训,是京里的,另一个是外省的,叫冯尧伦。”

袁训还没有挤进去,这就停下步子怔住。

而阮梁明也寻思,小袁中在第五名是他的水平。这姓冯的,是哪里冒出来的。

再看袁训,那脸色已相当的不好看。冯尧伦…….是那个冯尧伦?

耳边,过来一句话,有人淡淡:“窃珠贼也不过如此,不比我强到哪里去。”袁训陡然扭头,见冯家四少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一脸的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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