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后,烈日当空,热浪蒸腾,大部分人都缩在屋里酣睡或者在阴凉处纳凉。林四娘借着树荫的遮挡,正在菜园子里拔草,远远看见一个人东张西望,像小偷儿一般朝自己家走来,赫然正是满江红。
两个匪徒远远地缀在满江红身后,见他回头便慌乱地躲到树后石旁,形状甚是滑稽。待进了村寨,那些三三两两的岛民们,因为近期受到恶虎寨中人的反复叮嘱恐吓,已经不敢上前围观,只是各自拄着锄头铁锹,张大了嘴巴。偶尔有小孩子不懂事跑到了路上,食指含在嘴里,黑漆漆眼睛好奇地盯着新来的客人,又被爹妈一把扯回去。
林四娘“哎呦”一声轻叫,赶快一丢手中的杂草,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妮子,快点烧茶,有客人来了。”林四娘敲了敲如歌和如画的闺房。
“大热天的,是谁来了呀?娘也真是,慌里慌张的!”
如画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床上支起身子,顺手抓起一把小梳子梳头,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到如歌身旁,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窃窃道:“姐,肯定是他来了。”
如歌望着手中快绣好的鸳鸯,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只不作声。
林四娘到灶屋麻利地洗完手,擦净脸,就见到满江红踌躇地站在院子的篱笆外。
“哎呦,真是稀客呀,满公子。如画,快点出来泡茶。”
如画在里屋撇了撇嘴,就是不动,咯咯笑着去推姐姐。
满江红忐忑不安地进了堂屋,只见家具都就地取材,极为简陋。三面墙壁是竹片树枝糊上泥土,只一面墙用石块垒成。岛上的人家大抵都如此,壮劳力多的用石块建屋,劳力少的用树枝竹子垒墙。甚至还有单门独户的,在山中土层松软处挖出洞来,住在里面。
门帘一掀,如歌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了出来,盘上是一个精致的茶杯,杯中一盏清水。
“眼下天热,公子且饮下这一杯清水消消炎气,奴家先去烧茶了。”
他们俩其实说过一些话的,尤其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曾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了他的怀中。今日在这种正式的场合相见,心中却像小鹿撞一般慌乱。
满江红捧过茶杯,眼光始终跟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如歌脸儿一红,转身走了。明眸顾盼,姿态婀娜,道不尽的妙曼风流。
“大娘……我想和如歌说几句话。”满江红吭吭哧哧,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好好,你们先说说话。”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岛屿上的风俗已与中原大异,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厉。就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没那个条件。
偏偏如画不肯走,把门帘掀起一角,身子靠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脸,大眼睛骨碌碌直转地看着满江红。
“死丫头,还不同我去菜园子摘菜。”
“娘,这么大日头的,摘什么菜,摘下来就涝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林四娘劈手就是一巴掌。
等到两个人走后,满江红把小板凳搬到灶屋门口,低声说道:“晶晶,你瘦了。”
灶膛内干枯的茅草被迅速引燃,海风从门口吹进,把青烟从窗户带走。
房梁上挂满了晒干的鱼,甚至还有几只兔子,大部分是前些日子恶虎寨分下的福利。其实这些天,如歌一家收到的东西可以装满一间屋子了,但是林四娘颇有骨气,坚决不受。只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东西到院子里,总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熊熊灶火映红了如歌的俏面,她伸手抚平额头几缕秀发,低垂着颈子,只顾沉默地往灶膛内添加着柴禾。
见她不应答,满江红也很尴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噗嗤,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了绣花鞋上。
啊,满江红顿时慌了,站起身来,手足无措。
“你还记得,人家呀!我每夜梦见你,煎熬着日子,头上都有白发了。你再不来,等我长发变短,黑发变白……就再也,不见你了。”
如歌悲从中来,抽泣着拨了拨鬓边黑发,果然露出一茎半茎的灰白。
噫,怎么半天没动静?
如歌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眼波流转,微微偏过头斜睨。
只见那意中的人儿目光炯炯,面孔绷紧,关切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哦,要过来了,他就要过来了!
瞧他紧张的,小样!如歌患得患失的小心思终于落了地,欢喜得几乎要爆炸。
果然,满江红猛地朝前一个箭步,一把拽起如歌的胳膊,急忙将她旋身向后,稳稳地安放在门槛旁,然后扑到灶前蹲下身去,将一根根燃烧的柴禾抽出来丢到地上,又跑到缸前舀出几瓢水泼熄。
滋滋声响,青烟腾起。
满江红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指了指茅草屋顶和灶膛前的柴堆,没好气责备道:“你没怎么干过活吧,这满膛的柴禾,会把房子都烧掉的。”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缱绻幽思氛围,就这样被某个呆头鹅不解风情地破坏,大美女如歌呆呆地站立在门槛旁,头上还顶着一根茅草,恨得牙齿痒痒。
呆头鹅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来这里?”
“哼,不告诉你!”如歌扭身就去了堂屋,也不管灶上还烧着茶了。
满江红揭开壶盖,见水还没烧开,便从灶膛里又抽出两根柴禾丢在湿地上,怏怏地跟了出去。
刚才气氛不是还蛮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冷若冰霜了!
某人瞥了瞥如歌生人勿近的脸色,不解地搔了搔头,只好转换话题。
“你大哥,如风,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
“没有,都烧了。”
如歌冷冷地回答道,脸上掠过一丝悲戚。其实对于大哥的过往,她全无印象。唯有到岛上后他的呵护与关怀,最后不惜战死也要护住妹子的壮烈,令她一回想就心痛不已。
“那,他长得什么样子?”
噫,这人怎么这般无趣,专问这些戳人家心窝子的问题?
如歌犹豫了数息,还是一一向满江红描叙了如风的音容像貌。
随着她的叙说,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你,怎么啦?是不是天气炎热,中暑了?”如歌有一点害怕起来。
“哦,没事……我头有点晕,静一静就好。”
满江红的脑袋里面嗡嗡直响,脚下虚浮,踉踉跄跄朝外走去。两个守在篱笆外的匪徒见他出来,急忙闪开。
如歌咬了咬牙,轻轻跟在身后,道:“其实,每晚我都做一些乱糟糟的怪梦,经常被半夜吓醒,醒来之后就只记得你的名字和样子……你怎么知道我瘦了?难道你见过前世的我?”
满江红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还是继续朝前走。
他如何能开口,说自己是在海的那边碰到的她;如何能告诉,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大有问题,真实记忆被压抑抹杀,接受了一个虚假的设定!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篱笆门前,如歌恨恨地一跺脚停下了,道:
“你们男人,满脑子的争雄天下,乱哄哄你方唱罢他登场。人生如戏,繁华也好,风云也罢,都不过是这场戏的背-景……我用生命为你演出这场戏,这段情只对你我有意义。”
如歌抬头直视,银牙紧咬,目光坚定,面容圣洁。
满江红缓缓地转过身,手扶着竹篱笆,久久地看着她,看着那一抹眼角眉梢熟悉的倔强。
任何真诚的男人听到女子这样表白,都不可能不感动。可是,该如何告诉她,这岛上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繁花落尽,曲终人散,终归会雨打风吹去。该如何告诉她,我是很喜欢你,却不像见着冰灵那样,仿佛梦绕魂牵,不知今夕何夕。
在确定了战死的如风就是李铁大哥后,满江红的心里堵得慌,怎会好受。他闷闷地在沙滩上散步,突然听到一阵朗朗读书声。
见他走近,陈秀才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脚边横着钓杆和渔篓。
追命,我的好兄弟,你现在过得这么单纯快乐。若是我唤醒你的另外一重记忆,会不会直接崩溃?
满江红心神不宁,一边瞅着陈秀才,一边胡乱地翻着书。
破破旧旧的一本《诗三百》,书页粗糙泛黄,就算用碳十四测定它的年龄,也不能说明什么情况,更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秀才,人人都种地打鱼,岛上只你一个人读书,有用吗?”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朋友,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听到这一句高大上的话,满江红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这厮的性子还是像以前那样,又倔硬又清高,只是话多了不少。
“秀才,给我讲讲岛上的故事吧。”
满江红扯了一下对方,席地而坐。
陈秀才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环岛食人鱼多,岛民们不敢轻易下水,就在沙滩上打下木桩,潮汛来了时蹲在上面钓鱼。这木桩就是秀才的发明,他从来不多钓,言下之意,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何必多伤生灵。不象有些人吃不完也要捕,然后拿去交换米粮衣物,或者晒成鱼干储存起来。
岛上的故事,满江红从不同人的嘴里听过无数回,早已经烂熟。但陈秀才讲得比谁都详细,还加上自己的评论。比方说,朝廷的规矩是无论死了什么人,都不能土葬。陈秀才分析道,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长这里必然满是坟头,耕地会成问题。
有道理,但也可能是那个鬼鬼祟祟的朝廷要毁尸灭迹!
满江红一边听着,一边暗暗点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四王子叛乱那一段。
四王爷?那不是燕王朱棣吗,建文帝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死敌呀!
满江红心中一亮,仿佛一团漆黑中终于见到了星光,一把抓住秀才的胳臂,痛得他叫出了声。
好一个瞒天过海的骗局,终于露出了马脚!
那些毫不起眼的词句,顿时在满江红脑海中无限放大,与此相关的细碎场景、孤立证据,纷纷扰扰自动链接。倏忽之间,像一座由多米诺骨牌搭成的雄伟楼阁,当第一张牌倒下后,链式反应如火如荼,整座大厦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