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冰灵毕竟是有着宗师境界的天才少女,虽然脱离不了人体正常的生理反应,调节速度却非常惊人。所以,她只眨了两次眼睛,视力便迅速恢复正常,见到三十多米后的海面突然炸开,水花飞溅,仿佛海面之下突然出现了一道喷泉。一个小板车般大小的蛇头探出水面足有七、八米高,双目犹如两盏灯笼,头顶斜插着尖角,庞大的身躯翻搅着海水,一扭便迫近了五、六米距离。
“蛇,大蟒蛇!”她尖叫起来。
是的,传说中的龙都是美丽优雅的,或者雄伟刚烈的,总之不会丑陋。而眼前这个丑陋的大家伙,花不溜秋,眼眸冰冷,獠牙森森,大张的口中还流淌着腥臭的涎水,怎么可能同高傲的龙攀上关系?
满江红牙关紧咬,瞠目皱眉,并没有好奇地回头看,依然死命地朝前游去。他单手划动好像飞旋车轮里的辐条,双足蹬踏好像振动气缸里的活塞,身子则仿佛触了电一般颤抖痉挛,每一寸毛发,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使出力气。远远望去,如一条垂死挣扎的落水狗。
他见到了,离延伸到海中的岸礁只剩下五十多米,却仿佛横亘天堑,遥不可及。
她见到了,那条蛟蟒颈子回缩,头颅后仰,露出扑击之势。
在瞬间的惊惶过后,少女迅速冷静下来。
罢了,且让我舍了这条性命,为龙族报恩吧!
当是时,她大半个身子都浮在海面上,俯身在他背后,双手环扣着他的前胸,扭头回望,正准备说话。
他却突然松开了一直攥紧的她的左腕,厉声喝道:“撒手,快撒手!”
她一怔,把想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把双手从他胸前抽出,心中却生出了无限委屈。
我本来就是要松开的,我本来就不准备拖累你的!
他似乎还嫌不够,脊背猛地朝上一拱,把她的上半身完全推离了海水,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迅速沉入海底。
身体突然失去了依托,少女心中凄苦难言,却没有慌乱,迅速转过身子面对蟒蛟,双掌猛地一拍海水,竟然又升起了一尺多高,浩大的气场遽然勃发。一柄银色的小剑出现在她手中,长不过寸许,突然之间焕发出夺目光亮。
罢了,你且上岸逃生去吧!这区区几十米距离,想是难不住你。龙族不曾有负于人,冰灵不曾有负于你!
这些复杂的情绪,幽微的情感,都只是一刹那闪过的念头,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
少女的表情肃穆,似从海水中缓缓升起的小龙女,盯住了蛟蟒灯笼大冰冷的瞳孔,手中攥着的小剑一触即发。
若是在陆上,她不会这么忐忑;但是在海水中,只有一击的机会。她性子安静,适合求道,对“术”并不精研,却并非不懂。她做不到像师妹水月一样,“漫天花雨”使出来,果子全落地树叶都不伤一片。可这小剑自幼相伴,心意相通,锋芒无匹,虽然达不到道门御剑之威,却一剑飞出疾如闪电,从无闪失。她不奢求能够斩妖,只望能够伤其一目,为已经潜逃的那个人争取时间。反正自己不会游水,终归还是要死的。
一瞬间的惆怅从她的心头掠过,甜蜜、酸涩、凄苦,还带有小小的遗憾,如烟花绽放,了无痕迹。
蛟蟒的前半截身子竟然飞出海面,巨口大张,一头扎向少女。灯笼大小灰绿妖异的瞳孔,陡然微缩好似铜铃,颜色变得赤红而混沌,仿佛暴虐翻滚的岩浆。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阴森的精神力量,贯入了少女脑海。
少女身子一僵,刚刚勃发出的气场有气而无力,纷纷溃散,手中的小剑也顷刻黯淡。在悬崖顶遭受黑云的神识辐射时,像万千只蜜蜂在脑中飞舞,虽然难受,却还行动得了。而这一次,却像被一根铁钉洞穿脑海,思维一片空白,令她瞬间丧失了战斗力。
本来她连膝盖都露出海面的,此刻又开始下沉。小剑依然没有离手,却无力地垂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蟒首犹带着风声从空中扎下,她浸在海水中的双足却被两只手捉住,往前一推往下一拽,顿时整个身子后仰。然后一股大力从足下涌来,将她整个人斜斜地抛出了海水,落向岸礁。
标准的四十五度抛射角,可以飞出最远距离。
她的精神受到重创,在身子一僵之后,真气溃散,本能的反应却还在,在空中调整姿势,落岸后就势一滚卸去冲力,根本顾不上头痛欲裂,踉踉跄跄奔到海边。
眼前一幕,是只有噩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
海水翻滚如一锅煮开的粥,庞大斑斓的蛇躯扭曲盘旋,钻进钻出,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和“哗哗”水响。一条渺小的身影时而窜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矫健敏捷,在刻不容缓之间躲避近在咫尺的巨口吞噬和蛇躯绞杀。
但,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单方面屠杀!
仿佛一条暴烈的虎鲸在捕猎一头灵巧的海豹。
他也许能够撑一时,却注定撑不了长久。
洞庭湖里的小龙君,毕竟不是真正的龙君。假以时日,或许他能够扶摇直上九万里,背负青天,遨游四海,翻云覆雨。但今天,他岂止不是蛟蟒的对手,连塞牙缝都嫌小。
他在危急时刻,还能够冷静计算逃生路径与方法,并付诸实现。唯独没有计算,把一线生的机会,留给一个先前还打了自己一掌的女孩,是不是亏大了。
毕竟天大地大,终归不如命大!
金山银海,也需要有命去享受!
所以在人类历史上,热血的少年总不能长命,而隐忍的枭雄却可以苟活万年。
站在礁石上的少女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强忍脑海中刀割针扎一般的剧痛,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小剑掷向蛟蟒。
她却忘记了,现在凝聚不了真气,这件通灵的法器还不如一柄铅笔刀。
她还忘记了,现在手足乏力,小剑只歪歪斜斜飞出了十几米就落入了水里。
她呜咽着,仿佛疯了一般,一次次附身抓起小石子砸向大海,如泣血填海的精卫。
那些散落的石头子偶尔碰到蛇躯上的鳞片,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更多的却是掉入大海,在激荡的浪花中连涟漪也泛不出一个。
快速扭动的蛇躯有时近到离岸只有七八米位置,蛟蟒只要一探头就能将她活活吞下,却理也不理,只顾追逐水中的那条身影。
翻滚的海面渐渐离岸远去了三百多米,最后的场景是那蛟蟒一探头,狠狠地扎进了海水中,尾巴一甩,再不见浮起。
而那个人,也不见浮起。
冰灵呆呆地望着,呆呆地站着。
手一松,满把的小石子落地,有的砸到了脚面,有的跳跃着滚入了大海。
她的脑袋不痛了,却好像空了一般,摇一摇都能听到脑仁沉闷的撞响。
另有一种深切的悲凉从灵魂深处涌出,痛彻心扉。
她披头散发,一脸灰尘,被泪水与汗水冲成一条条的,连唇上都有一点灰绿色的可疑苔藓污垢。他撕下裤管做成包裹两只脚的“布鞋”早已经挣脱,莹白如玉的双足沾满了灰尘泥沙,血痕隐现。
清澈的海水就在足下,她却不去清洗。
她呆呆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片刻,突然不顾形象地蹲下了,肝肠寸断,嚎啕大哭。
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仿佛能够流淌出一条大河。
是谁说过,悲伤可以逆游成河?
什么笑不露齿,行止端庄,都见鬼去吧!
妈妈过世时,她还小,不懂事,没有哭得这么伤心。
爷爷失踪了,却总幻想着他能回来,所以也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垂泪,没有哭出声过。
然而这一次,她一颗玲珑剔透的水晶心灵,突然像被一柄大锤砸成了碎块,血流不止,却还筋筋丝丝相连,痛得几乎麻木,痛得万念俱灰。
他一路上呵护着自己,最后却挨了一掌。
一直到最后,还是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抛下自己逃生。
往事历历,如电影画面一般在脑海中闪烁掠过,风驰电掣。
……
第一次,他鬼鬼祟祟从窗子里探出头,目光灼灼,像个贼一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众目睽睽之下,他中了邪似的跪着献花,在姑奶奶、父亲能够杀人的眼神中,像兔子一般落荒而逃……
他豪气干云地立在擂台中央,扬言要通杀全场,凌厉的眼神扫到自己,突然就柔和了……
他愣头愣脑地奔上擂台,要替自己挡张三一掌,被姑奶奶呵斥了偏偏不退下,厚着面皮讪讪缩到边上,紧张地捻动着手指,眼神中的关切怎么都掩饰不了……
他像个布娃娃似的被狼狈地吊在大楼幕墙外,见到自己,却只是傻呵呵地冒出一句,冰灵姑娘,你也看月亮呀……
他探路,他自不量力地去挡玉阳子,遮挡神识,豁出性命跳出悬崖捉住自己,现在回想,似乎都能感受到脚踝处的一阵阵灼热……
他惊喜地问候,他推演计算有如神助,他挨了一掌,他生气跑了,他又追回来央求,他在洞口像门神一般守护,他背着自己泅渡,像机器人一般踩着水……
他是准备速离那个洞的,却因为自己舍不得那些灵气,又迟滞了半个时辰。
若早就走,只怕就遇不到这条大蛇,他也不会命丧大海……
以他的水性,其实是可以逃生的,彼岸近在咫尺,却在那样紧急惶恐的变化中,早早就谋划好了送自己上岸……
而自己,最终还是误会了他!
……
什么是爱,十五岁单纯的少女并不明白,却知晓了,这个时而庄严有如神子,时而无赖有如混子的年轻人,这时候就是她最深沉的牵挂。
她向上天许愿,情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回能够再看他一眼。
如果他再生硬地喊出那一句,冰灵……我真的好喜欢你,如果大家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娶你!
她一定立即回答,毫不犹豫,斩金截铁。
我愿意!
我等你!
如果能够给这这份承诺加上期限的话,她希望是,一百年,无悔今生!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之后会有那么多天崩地裂的变故,那么多波谲云诡的事态,那么漫长的光阴,漫长到海枯石烂已不足以形容。
而此刻,她只是单纯地愿望。
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