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确实奇特,和外面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在社会滚滚激流中遗世独立的小岛。
这里的人养尊处优古里古怪,钱飞大师目高于顶,声称能用外气改变分子结构;张宝来整天嬉皮笑脸,据说会奇门遁甲;反伪斗士方锤子什么都不相信,即便是眼见耳闻,如果不能用科学解释,刮地三尺也要寻找否定的理由;练瑜伽的秋娘每天面向大海盘膝端坐;对了,还有说自己骨骼清奇的命理大师康老头,怎么看都没有道骨仙风,倒是同大街上算卦测字的有得一拼……
有一天在头晕眼胀处理完大堆资料后,满江红终于走出了研究院的大门。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不再灼热,海风阵阵清凉。附近没有建筑,从旁边的公路斜拐上去,一公里外就来到了南澳小镇。几乎每一家门口都有小摊摆满海产,摊主往往躺在竹椅上纳凉或者与人闲话。
悠闲整洁,青石板路,房屋古朴,看不见城市中的高楼,也看不见城市中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人流。时光仿佛在小镇停滞,满江红简直怀疑几百年前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他东瞅瞅西望望,跟其他好奇的游客没什么分别。
一棵大樟树下居然还有象棋摊,钉挂在树身的破纸板上歪歪斜斜趴着几个毛笔字“二元一局”,墨犹未干。摊主留平头,胡子拉碴面色青灰,眼珠浑浊无光,一副潦倒落魄的样子,佝偻身子蹲着,时不时抬头畏畏缩缩瞅一瞅行人。
江湖中许多残局精巧幽深,就算大师也未必能短时间破解。这个人摆的却是全局,想必也是一个高手吧,不过他心不在焉,连车马位置摆反了都没有发现。满江红有一点手痒,在摊边上停了停,到底还是人生地不熟的,怕惹上麻烦,便转身离开。
南澳镇非常小,拢共才一条约三百米长的主街,满江红走向中心位置的一个旧书店。
他在填海区废品收购站(胡叔起了个很大气的名字,叫资源回收再利用中心)呆了两年,最大的收获是浏览了上万册旧书。虽然绝大部分没什么价值,一小部分偏门和掌故属于网络上没有的知识,也有极其稀少珍贵的东西,其中以《晓园志异》为最。
起初,他的无名诀是受朱富贵呼吸吐纳之法启发鼓捣出来的静心之术,基础并不神秘。人在松弛身体摒弃杂念后最容易入静,使身心都得到彻底休息,气功、瑜伽、坐禅、催眠的入门之法也由此着手。
那天在废品站的旧书堆中,一不小心淘出一本残缺的灰蓝色线装小册子,是一卷四百多年前的无名氏手稿,算不上珍稀古董,讲一个“癫”道人修炼的经历。他随手翻了翻,一段话顿时引起了注意。
“觉有人在耳旁絮絮叨叨,睁眼则无所见。”
噫,满江红马上判断出这货出现了幻听,离精神分裂不远。
癫道人初有小成,便“觉身遽轻,手快脚健……”几乎和他的现状一模一样。在虎渡河那个夏夜之后的流浪逃亡途中,满江红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精力充沛,行走轻快,手脚敏捷。这种变化不是渐进式增长形成的,而是突然就如此了。
继续再往下看,癫道人的修炼在十年之后更进一步,觉“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均异往日”。
而“幻听”则是癫道人修炼到第三个阶段时才出现。
虽然手稿的下半部分缺失,翻遍了书堆也找不着,搞不清癫道人最终疯了还是“成仙”,但那些夹杂在书稿里面只言片语的修炼方法却令他受益匪浅。
通过缜密思考,对此理解吸收之后,再与思维与意识的研究相验证结合,无名诀才堪堪迈出了系统化的第一步。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把残稿拆毁了。
靠,没有夹层,没有掉出金页子,没有隐藏神功秘籍通天灵宝,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没关系,内容早刻在心里了。
旧书店的店主是一个普普通通老人家,戴着老花镜,膝上盖一块碎花蓝布,正守在门口的书摊前纳鞋底,摊上都是新鲜出炉的报纸和杂志。对此满江红没有兴趣,直接进了里屋。里面有些阴暗,书架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墙上还留着一行褪色的旧标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满江红看了看,熟练地朝拐角走去。那个书架上的书籍全是几十年前的,论斤称,和废品差不多。他翻翻找找,好半天才勉强淘出一本《道家符箓研究》。这类书只能作为民俗读物瞧一瞧,如果真有价值的话,就应该珍藏在博物馆而不是躺在这里吃灰了。
翻开第一页他倍感亲切,赫然印着的第一道符便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乡里若有人突发无名肿毒,首先想到的不是跑去城里求医,而是找到姥姥。姥姥便会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余指弯曲贴着掌心,刺向肿毒之处,同时一口水喷在患处,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现在回想,姥姥拿捏的还是道家正宗的“剑指”呢。这一番治疗的临床效果未必美妙,心理抚慰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总有人拎着鱼肉瓜果到家里表示感谢。
他这里正浮想联翩,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泼天叫喊。满江红随手抓起那本《道家符箓研究》走到门口,只见大街斜对面一个胖女人坐在地上叫唤,一条壮汉一边踢打着她,一边用脚跺碎地上的坛坛罐罐。
“***,全都是假货,当老子是冤大头呀!”壮汉恶狠狠地骂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满江红忙问站起身正紧张注视着对面的店主。
“哎,造孽呀!”老头儿叹了口气,道:
“这个女人叫陈吴氏,是五年前从北方来的,在这里卖一点乡里旧东西给游客,靠此谋生。她老公嫌她生不出儿子,三年前跟着一个野女人跑了。有个独女叫红莲,长得水灵灵的,今年才十二岁。海神帮的帮主邴龙打红莲主意,派人闹过好几次了,这次打人的就是海神帮的狗腿子乌豺。其实大伙都知道,这街上卖些乡里土产、旧东西,便宜得很,游客也是图个开心,没有谁会想在这里买一件真正古董回家。乌豺硬说陈吴氏卖了假货给他朋友,这不,砸了店子不算,恐怕不把红莲抢走不会罢休。”
满江红听得心里一股怒火腾腾腾直往上冒,问道:
“警所就在前面,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管吗?”
“警所的几个人也是海神帮的狗腿子,收取的保护费少不了他们一份,怎么会管?其他人就算想管也不敢管呀,海神帮邴家三兄弟邴龙邴虎邴豹个个武艺高强,听说邴龙还是大武师。你去管了,晚上脑袋是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靠,这么霸道!
都是本乡本土的,一个是门派一个是帮派,炮拳门为了掩护家乡子弟逃跑牺牲巨大,而海神帮则欺男霸女,差距真不是一般般的大呀。
听到满江红愤愤的嘀咕,老头诧异地望了他两眼,摇了摇头。这年月,像这样天真热血的年轻人可是不多见了,一个个精得都跟猴子似的。
乌豺不耐烦陈吴氏的纠缠,抗起这女人朝地上一掼。那婆娘被摔得头破血流,生命力却顽强得很,口中哇哇哭喊着:“我的儿呀!我的红莲呀!”挣扎着爬起,被乌豺踢了一个趔趄又摔倒了。
一个矮子把一个女孩子从店子里面拖了出来,那女孩一边哭一边蹬踢,冷不防就朝矮子的手腕上狠狠咬上了一口。矮子疼得嘶牙咧嘴却不敢打,便将她双手反剪横着抱起,走到停在店外的一辆面包车前。车旁站着的瘦长脸青年早将侧门拉开,缩进车里用双手抓住女孩的脚踝,准备把她抬进车去。
满江红冷冷地看清楚了形势,把手里的书朝摊上一搁,顺势将老头纳鞋底的锥子藏在手心,悄悄走向街对面围观的人群。
老头见到这年轻人阴沉着脸,顷刻间便散发出一股非常危险的气息,浑如一只悄无声息潜行的豹子。
满江红在人群外逡巡,一边选择最佳动手时机,一边拟定行动步骤。三个武士还入不了他的法眼,麻烦一点的是小姑娘在人家手中,有点投鼠忌器。
那矮子好大一张脸,是否首先打击眼鼻三角区?这里地方宽敞,皮下组织少,血管神经丰富,骨质薄。一拳下去,轻则视觉混乱,重则结膜出血。嗯,太阳穴也是脑袋薄弱地方,下重手会造成颞部骨折,脑膜和动脉损伤。其实脑后枕部也不错,是神经通过的地方,又靠近枕骨和颈椎连接处,重击会造成骨折、休克和死亡。
他好像庖丁在解牛,思考着如何动刀才最科学。
不对,这个攻击思路颠倒了,重心完全错误!救人才是首要目标,打人只是实现目标的手段。第一要务是先把小姑娘毫发无伤地抢出来,等一下再放开手脚收拾这几个杂碎。
红莲呜哇乱叫着,拼命挣扎,但一十二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力气?瘦长脸抓住她的足踝倒退进车里,而矮子则死死抱紧上身,反剪住双手朝车里硬塞。
陈吴氏眼看着女儿就要被抓走,呼天抢地爬起。
“天后娘娘,你怎么不显灵,劈死这帮强盗呀!红莲,我的儿呀!”
围观的众人不忍心看下去,一个中年人走上前,才对乌豺讲两句,就被“噼啪”甩了两记耳光,一脚踢开。
“海神帮的事情也敢管,都他妈活腻了是吧!”乌豺凶狠地扫视了一圈,人群畏缩地退后。
陈吴氏摇摇晃晃走两步,被乌豺一脚踹在膝盖,“扑通”又摔倒了。她披头散发,泪水合着血水从脸上淌下来,不停地把头磕向地面,哭嚎道:
“天后娘娘,快显灵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这时一道身影从人群后窜出,扑向车门前的矮子。那矮子刚感觉背后有异动,后腰便遭到一记重击,传来尖锐的刺痛。
满江红把锥子暗藏在掌心,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露出半寸多长。这一锥扎进腰椎,就算没扎断连接上下半身的神经也要令这厮半天起不来。填海区里无高手,从一些搏命讨口的江湖浪汉那里,他很是学了一点阴损法门。
矮子下身一麻,顿时痛得嚎叫起来,松开了抱着红莲的胳膊。满江红整个身子像一颗炮弹一般斜撞了上去,矮子则像一个保龄球瓶子一般歪向一边,咕咚摔倒。
满江红早就计算好了这次偷袭,左臂一瞬间从下方斜抄上去托住了快坠地的红莲,右臂则从上方环抱,就势一拽。
瘦长脸弓着腰在车里,见矮子被打翻,不由得心中一惊手上一松,顿时双腿已经进入车厢的红莲被满江红拽出了车外。
瘦脸青年伸手从腰间拔出匕首跳出来,嘴里骂声才吐出半句,一只膝盖已经狠狠顶在了双腿之间。膝盖朝上顶,他却是从车上往下跳,这一上一下的相撞力道何其之大!随着“嗷”一声惨叫,瘦脸青年夹-紧双腿遍地打滚,连匕首也被丢进了车底。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只听咔嚓一声响,黄鹂白鹭泡了汤。
听到仿佛鸡蛋被挤碎发出的“咔嚓”破裂声,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嘴角抽搐,“轰”然退后。几个男人更是夹-紧了裤裆,感觉底下凉风飕飕的。
满江红这几下动作快似疾风,不但抢回红莲,还令对方两人丧失了战斗力。乌豺一看情况不对放过了陈吴氏,一把撕掉上衣,运劲大喝了一声。他面目狰狞,双臂肌肉隆起,两块硕大的胸肌抖动着,仿佛一只狂暴的巨猿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