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坠入河谷,几个沉浮之后彻底消失在水面。
乔立辰伏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清楚自己应该用力碾压伤口挤出毒液,应该去拿背包里的清水冲洗伤口,但他的神经中枢早就不听使唤了,只剩下第一次面对死亡时的漫长恐惧,长久而深刻地烙印在潜意识的深处。
原本,他只想伪造自己吃了菌菇饭中毒的假象。他觉得那个不耐烦的女人会果断地扔下他不管,他就借机逃走。
他偷偷在那碗饭里放了有麻痹作用但不要命的菌子汁搅拌,因为他在海伦的眼皮子底下只弄到了那么一丁点儿。
他不担心海伦不信。6月是防火期,山区不允许任何明火。露营炉的功率不高,有可能炒不熟菌子。再加上有些毒蘑菇非常狡猾,可以长得和无毒菌一模一样,唯有拿到实验室去鉴定才能分辨出哪些有毒。只要自己一口咬定采错了,她应该不屑深究。
可他真没想到,那女人会抢走他的碗,自作聪明地把他当成人型试毒仪。他更想不到她发起疯来要跳崖,甚至设计他以命抵命。
对死亡的恐惧唤起高强度的情绪体验。监视器上,对应的脑区迅速闪成红色,峰值一度超过安全警戒。
守在外面的警察们面面相觑。同一种毒素,隔壁的杰克一直安静如死水,这边却刺激到濒临失控。
楚泰清疾步走进医疗室,迅速对各项数据做出综合判断。
医生紧随其后,一边说道,“至少验证了他的想法,毒剂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一边果断地打开存放舒缓剂的冷藏箱,取出注射器。
就在医生核对标签、剂量的时候,乔立辰的脑图发生奇迹般地逆转。红色区域突兀地转入橙色,再依次退化为黄色、绿色,活跃度持续下降。
楚泰清仍然接过注射器,按住乔立辰的手臂作好准备。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乔立辰的眼皮微动,眼睫毛颤抖着,缓缓张开。人出乎意料地醒了。
“知道你在哪里吗?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医生问。
乔立辰的眼珠缓缓转动,有些茫然地看向声音来源。接着,他反应迟缓地扫过楚泰清、陪同的警察和满屋的医疗器械,大梦初醒般地哑声道,“知道……”喉咙的痉挛还没有消退,他变声变得厉害,像被粗砾的砂纸磨过,哑得几不可闻。又经过几次沉重的喘息,他才缓缓答出第二个问题,“乔立辰。”
医生帮他擦去额上濡出的湿汗,又用棉签帮他润湿嘴唇补充水份。直到他的各项数据趋向平稳,才继续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能描述出来吗?”
“能……”乔立辰避开所有人的注视,又慢又轻地答道,“做了一个噩梦,以为我要死了。”他略过梦的内容,“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好好地活着,就醒了过来。我姐姐呢?我可不可以见她?”
进来陪同的警察扭头看向几乎占了半面墙的探视窗。单向的探视窗看不到外面,只倒映出室内的情形,但他们都知道,窗外站着做决定的人。
警察动了动耳朵,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发出微弱的振动。几秒钟后,医生也向探视窗比出“收到”的手势,温和地转述道,“可以。但现在需要你先留医观察一小时,如果身体没问题,就可以安排。”
“我没有问题。”乔立辰抓住扶手,急切地差点儿坐起来,恳求道,“我现在非常想见我姐姐,希望你们可以通融一下。”
楚泰清闻言微锁双眉,瞥向乔立辰的脑图。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清晰地点了一下头。医生见状又改口答应道,“好。你不要激动,稍等一下。”随之跟在楚泰清身后走出医疗室。
“楚教授,”医生不解地说道,“他现在很焦虑,真的合适吗?”
“从指征看,不太合适。”楚泰清瞥了一眼室内。乔立辰不安地坐在医疗椅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放在身前,微微发颤。“但是我认为答应他更有利缓解焦虑。我不是脑科专家。但他的脑图和分离性焦虑的脑图相似度很高,也许家人的陪伴比用药更有效。”
乔丽萍一直守在外面。她不能进去,那就坐到离着最近的地方。一听到可以见面,她惊喜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强作镇定地跟着警察进去。
乔丽萍的身上还沾着湿乎乎的水气。她从警局跟到医院,其实只度过了短短的二十几分钟,但却像等了二十多个小时那样漫长。
乔立辰就像她想象的那样,虚弱无力地靠在医疗椅里,头上身上贴满了检测仪。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握住他一直微微颤抖的手,乔立辰才沙哑地叫出,“姐。”
乔丽萍的眼泪立刻流下来,俯身将亲弟弟揽进怀里。
乔立辰也虚抱着她,抱歉地说道,“对不起。”他沉默片刻后,再次艰涩地说道,“姐,我不是故意的。”
乔丽萍伏在他的肩头呜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乔立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低声劝解道,“不要哭了,我没事儿,我就是想看看你,说几句话。”
乔丽萍听到他的安慰,相依为命的飘零感更加汹涌,眼泪擦都止不住。
乔立辰流露出无奈但又不知所措的情绪,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任由她哭去吧。
乔丽萍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突然想到外面还有一群人看着呢,羞赧地站起来,抽抽噎噎地说道,“你想说什么?”但她仍然拉着乔立辰的手。
“也没什么。”乔立辰看着她,“就是特别想你,想和你说对不起,一直总让你操心。”
然后他耐着性子听乔丽萍数落了他一通,好不容易才打断她,“好了,有什么以后再说吧,我还有话要和他们说。”
“那你一定要好好交待……”乔丽萍又觉得“交待”这个词用得不对,好像乔立辰犯事儿了似的,而警察告诉她说乔立辰是受害者。她又改口道,“那你好好跟人家说。姐姐在家等你,给你做好吃的。”
“好。”
乔立辰目送乔丽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要求拿回自己的通用器。
他调出地图功能,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一条路线,起于乔丽萍的村子,止于山中某处。他换了个颜色调头向下划,划下一小段后再转向上挑,将两条彩线连成一个不太标准的N字。然后他换了第三种颜色,起于镇上,曲曲折折地指向N字的终点。画完之后良久,他蹙起眉,极度不爽地说道,“嘁,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楚泰清一直透过探视窗注视着他。他看到乔立辰自暴自弃般地将通用器扣回手腕,仰头陷进医疗椅里,劈里啪啦地碰掉了好几个检测器。医疗椅自动扬起掉落的检测器,插进他的头发,尝试重新联接脑图。这样做很不舒服,但他也没有阻止或抗拒。
监视屏重新显示出他的大脑监测。平静的蓝色已经占据绝大多数的脑区,甚至还出现了完全无活动的黑色区域。
乔立辰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他在惊悸的抽搐中醒来,吃惊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陷入沉思。
手腕上的通用器还停留在最后的页面。他滚动喉咙咽下一口唾液镇定情绪,伸手划开那个页面,看到那份粗糙的手绘路线图。
他皱起眉心,调出那份已经扫描成电子版的越野规划图,搜索同一区域的地图进行叠加。果然,他找到两张高清绘制的地图与之匹配。
他放大终点依次核对坐标,最后将那份手绘路线图投射到虚空,指着N字的终点,对着探视窗外诚恳地说道,“海伦·布林的目标可能在这附近,我希望亲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