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呆了四天,王乃增终于想明白其它地方韩四都派两名官员,而上海这个地方韩四为何只派苏觉明一人了。
因为韩四虽早调离松江,但在松江府尤其上海县的官声和人脉太好了,好到租界外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正在平乱的薛焕、刘存厚和“老虎”、“小虎”等同乡,要是薛焕和刘存厚帮不上忙还可以去找已升任道台的乔松年。
在租界内遇上什么事既可以去找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也可找上海知县孙丰和来前给的名册上的士绅商贾帮忙。办差不能没有银钱,而银钱不够则可以去找办理丝茶厘捐的上海县丞周兴远协济。在租界里甚至有一座名为“四川会馆”实为私宅的洋楼,并且紧挨着洋人的跑马场。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差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终于大开了眼界,真正被震撼到了的王乃增,比谁都能理解“时不我待”的真正含义,不但让苏觉明去“日升昌”上海分号给京城发回了第一个消息,而且把曾给韩四做过翻译的林庆远,以及林庆远帮着找的六个通译,连哄带骗地送上了吴健彰帮着雇的船。连人一起送往京城的还有一抵达上海就请吴健彰和本地士绅帮着收集的洋人报纸和书籍。
等顾谨言带着家人和任钰儿、莲儿从海安赶到上海时,王乃增已经把上海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正打算乘船去宁波。
从京城出来时候那些走马上任的文武官员大多带了家眷,王乃增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接下来的行程就不一样了,所以看着风尘仆仆赶到这儿的众人道:“慎之,去福建的船觉明已经帮你找好了,明天有一艘沙船,后天有一艘洋船,你打算明天动身还是后天动身?”
顾谨言很想早点去上任,可想到此行真正要办的差事,沉吟道:“王先生,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晚生还是后天动身,搭乘洋人的船去福建吧。”
王乃增满意的点点头,又笑问道:“任小姐,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乃增不愿意带上任钰儿,任钰儿同样不想跟着一个实在算不上熟悉的举人老爷到处跑,不假思索地说:“王先生,小女得在上海找洋大夫帮连儿治病,要不您先走一步,等帮连儿把病治好了,小女再带着连儿去广东找您。”
“去广东……我看就不必了,因为接下来的行程乃增自个儿心里都没数,以乃增之见任小姐不妨在上海多住几日。等乃增办完差回来,再顺路接上您和连儿一起返京。”
“王先生,您要是忙的话,就不劳您来接了。”
“这怎么行,东翁把任小姐托付给乃增,乃增自然要把任小姐您照应好。”
“不劳王先生费心,小女能照顾好自个儿。”
“既然这样,那返京之事回头再说。毕竟宁波、厦门、福建和澳门、香港等地方不比上海,这一圈转下来少说也得六七个月。”
“那小女先告退。”任钰儿感觉终于自由了,微微一蹲道了个万福,就这么款款走出客厅。
麻烦甩掉了,王乃增也是一身轻松,回头笑道:“觉明,我这就去花旗租界赴宴,吃完酒晚上就住吴健彰那儿,明儿一早从他那儿登船启程,你就不用去送了,悉心办好四爷交代的差事就行。”
“觉明明白。”
“那就这样了,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王乃增说走就带着“厚谊堂”掌柜杨清河的二儿子杨念家走出四川会馆,钻进吴健彰派来的西洋马车,等苏觉明等人帮着把行李装上,便直奔花旗租界而去。
赶到旗昌洋行后头的花园洋房,天色已大黑。
吴健彰准备了一大桌酒菜,一边殷勤地邀请他入席,一边笑问道:“王先生,为何不在上海多住几日,才来四天就要走,这也太仓促了。”
“韩老爷交办的差事在身,乃增不敢久留。”
“既然王先生一定要走,下官只能送上一点盘缠,聊表心意。”
“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王乃增看了一眼用油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几卷银元,坐下笑道:“出京前韩老爷给了不少盘缠,乃增岂能要您的盘缠,再说你我不但萍水相逢,而且这几天帮了我那么多忙,这银钱说什么也不能收。”
“王先生,这是我一点心意。”
王乃增很清楚他为何要送银元,因为出京时带了几份内奏事处钞给的关于他的谕旨。西夷的炮船到了大沽口,皇上迁怒于耆英当年没把差事办好,一些王公大臣也不晓得是想为耆英开脱,还是不敢得罪耆英的那些门生故旧,皇上问起来又不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于是就把吴健彰的事又拎了出来。
谕旨虽然很长,但大致内容王乃增记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道是有人奏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通夷养贼,称贼首刘丽川曾为该道管理帐目,匪党皆系该道练勇。初起事时,该道首先得信,将眷属寄居夷船,所有道库存银三四十万,悉以遗贼。所雇拖罾船只,名为捐赀,实取偿于关税,并有旧识广东货船到沪,免其纳税。以致夷商不服。复将关税银两隐匿,由海道运回原籍……
有一道是弹劾他与人洋人夥开旗昌行,贼匪粮食药弹即由此行接济,且与贼匪屡次在船会晤等等。称上海逆匪,日久未灭。英咪二夷又复遇事阻挠,若非吴健彰句通要挟,何至蕞尔沪城,不能收复。
还有人弹劾他与贼首刘丽川同乡,贼匪每至船上便与该道会晤等等。
皇上震怒,着黄宗汉迅派明干大员,藉办别项公事驰赴上海,不动声色,按照摺内所参各情节,逐一访查明确,据实由驿驰奏,毋许稍有不实不尽……也就是说,皇上派钦差来查办他了,还假称去别的地方办差,只是经过上海。
刚看到谕旨,刚从幕友黄先生听明白谕旨里说得究竟是何事时,吴健彰真吓懵了,真以为要大祸临头。
不过韩秀峰既然敢让王乃增拿给他看,就意味着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在给段大章做过十年幕友的王乃增提点下,吴健彰不但松下口气,而且意识到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也不难对付,只要能提前掌握其行踪剩下的事都好办。何况京官没见过什么世面,给个三五千两就能糊弄过去。
但这么大人情不管远在京城的韩秀峰,还是坐在他身边的王乃增都没想过白送,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王乃增直言不讳地说:“吴大人,只要我家东翁这‘小军机’能做稳,我担保您这次不会有事,今后一样不会有事。”
“谢王先生,更要谢韩老爷,要不是韩老爷把我记在心上,要不是王先生您千里迢迢赶来报信,我这一关哪有这么容易过,真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大人言重了,就算让黄宗汉查到点什么,等案子到了京城我家东翁一样会想方设法帮您洗脱冤屈,只是走到那一步会很麻烦。”王乃增不想再绕圈子,夹起一块鱼肉直言不讳地说:“我王乃增不会要您的银子,我家东翁更不会要,只要接下来吴大人您能帮衬帮衬就行。”
“怎么帮衬,我这戴罪之身就算想帮韩老爷也帮不上!”
“您帮得上,归纳起来拢共三件事,一是新任江海关帮办委员苏觉明,也就是我家东翁之前的那个家人,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求到您,您尽可能帮帮忙,行行方便。”
“这是自然,只要我吴健彰能做到的绝不会有二话。”
“那我先代我家东翁谢了,”王乃增拱拱手,接着道:“二是我家东翁想借一条洋人造的蒸汽船用两年,连同船工水手一起借,不知吴大人能否帮着想想办法。”
江海关之前就曾购置了一条,只是后来官军跟洋人开战,又被洋人缴获了。现在租界土地章程重新签了,官军跟洋人又和好了,甚至一起攻剿起盘踞在城里的乱党,吴健彰觉得想想办法应该能把船从洋人手里要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得想办法弄一条,毕竟这既是救命恩人也是“小军机”交代的事。
见吴健彰也一口答应了下来,王乃增接着道:“再就是乃增接下来要去澳门、香港等地采办些东西,手下不能没几个熟悉澳门、香港等地方的通译。吴大人乃广东人,又在十三行干过,不知能否给乃增推荐几位?”
“不知王先生是现在就要,还是打算等到了澳门、香港等地再找?”吴健彰下意识问。
“如果现在能找到最好,实在没办法只能请吴大人您写几封书信,等乃增到了地方再拿着吴大人您的书信去拜访。”
“上海这边倒是有两个信得过的同乡,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吴大人,乃增觉得只要您亲自去跟他们说说,他们应该会愿意的。”王乃增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看着令牌上“大清内务府”的字样,吴健彰意识到眼前这位不只是韩秀峰的幕友那么简单,急忙起身道:“王先生放心,健彰待会儿就去跟他们说,他们一定会愿意。”
“这就劳烦吴大人了,乃增明儿一早就带他们先去宁波拜访个好友,然后再南下去澳门。”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坐在庆贤的公房里,盘算恩俊和刚做上爹的大头这会儿有没有到天津,盘算他俩啥时候能接到从上海来的人和东西。
前几天王乃增通过“日升昌”上海分号传递回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换作别人早递牌子求见向皇上禀报了,但韩秀峰却觉得冒然禀报不合适,非得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才会禀报。
这份淡定,这份谨慎,让庆贤佩服不已,心想老爷子当年要是能留个心眼,能像韩秀峰这般谨慎,也不至于走到现而今这一步。
见韩秀峰又拿出那份翻译过的公文若有所思,庆贤忍不住道:“四爷,王先生说洋人的租界里已传得沸沸扬扬,连洋人的邸报上都刊载了,我看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庆贤兄,你没跟洋人打过交道,你是有所不知。”韩秀峰放下公文,笑道:“洋人的报纸跟咱们的邸报不一样,它是印出来卖钱的。所以喜欢收录刊载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这样人家才愿意看,才愿意掏钱买。”
“这么说洋人的邸报习惯报忧不报喜?”
“一语中的,洋人的邸报就是习惯报忧不报喜,不像咱们喜欢报喜不报忧。”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就算消息属实,咱们就这么呈禀上去,皇上要是问起来龙去脉,到时候咱们咋回?所以不能急,一定得把事情搞清楚,不然真可能像赛尚阿那样搞出大笑话。搞出大笑话事小,影响朝廷的决断事大!”
想到下午好像又有个“小军机”来登门拜访,庆贤提醒道:“四爷,曹毓英的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真可能会差人去报官。您究竟在忙什么,皇上清楚,可顺天府、步军衙门和五城察院不知道。要是不赶紧想个办法,到时候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御史言官一定会蜂拥般弹劾您,倒时候皇上就算想保您也得给科道个说法。”
韩秀峰沉吟道:“要说弹劾,我倒是不怕,只是‘厚谊堂’的事不能因此搞得尽人皆知。”
“是啊,咱们为何搞得如此隐密,说到底并不是担心被洋人知晓,真正想防的其实正是那帮迂腐的清流。”
“为朝廷办差,却要防着翰詹科道,想想真讽刺。”
“所以您得赶紧想个法儿,可不能让曹毓英坏了咱们的事,更不能让他坏了皇上的事!”庆贤比谁都想“厚谊堂”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因为这也是他乃至他全家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起身道:“这不是还没十天吗,再等两天,等他准备好要去报官时再跟他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