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世界的人族城镇中皆有守望塔,通常是城中最高的建筑,负责哨探可能发生的敌袭或妖族动向。
即便远离妖族栖息地的城池,依然会在城中建造一座守望塔,以备不时之需。
守望塔旁边的广场和公告栏,只有大事发生时才会启用。
平日里只是供人游玩的场所。
松茸城的打更魔人最先见到了头戴罗刹鬼面的牧云,经他吩咐,敲响守望塔里的警示铜钟。
这是城中发生大事的信号。
如若不然,敲钟者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搜捕队成员续了两次杯,听见警钟的声音,立马放下手中带有油污的铜酒杯。
怀着忐忑心情,结伴前往守望塔附近,看究竟是谁赢得了这座偏远小城。
打更魔人敲完钟,用额头上的两根黑色长角吸收掉手心汗渍,急匆匆跑下守望塔。
广场的石台上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不是旁人,正是统治松茸城七年之久的贪。
他的皮囊没有太大损伤,癞蛤蟆似的头颅和三只眼睛依然如故,但是身子已经变成了液态。
身穿深蓝长袍的牧云,右脚踩着贪车轮大小的头颅,等待城中魔人听闻钟声后赶来。
搜捕队的魔人最先抵达堆满积雪的广场,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负责向贪进贡人族奴隶的爪牙,很清楚贪拥有怎样的特殊能力。
贪如今的光景,显然是中了自己最擅长的手段。
组织细胞、骨骼和器官悉皆被魔毒融为液态,三只眼睛里满是灰黑色血丝,充满憎恶地审视着这个苍白的世界。
他曾努力抗争,最终还是没能敌过突然来袭的男人。
落败在魔族中代表毁灭。
贪对牧云有着更加深刻的恨意,与此同时,恐惧也比其余魔族更为清晰和刻骨。
城中魔人纷纷来到守望塔旁的中心广场,看到近似虚幻的场景,反应和搜捕队成员相差无几。
停立在远离广场石台的位置,远远看着脚踩贪脑袋的牧云。
只要他发出一声怒吼,保准有大批魔人跪倒在地。
至少旌旗魔人心中的恐惧,正使他的双腿不住颤抖。
打更魔人侍立在侧后方,全身肌肉紧绷,牙关打颤。并非源于寒冷,而是与其余魔人相同的恐慌。
牧云撤回踩住贪脑袋的右脚,缓缓开口道:“你们都是松茸城的魔人,应当知道他的那些罪恶行径。现在,我把他送给你们。”
打更魔人颤声问道:“恶大人,如果您认为我们有罪,惩罚我们便是,千万别折磨我们。”
“我没有折磨你们的意思,只是让你们体验一下作为命运主宰的感觉。”
广场附近鸦雀无声。
他们常年生活在贪的恐怖统治之下,只是看着他三只铜铃般的眼眸,都会丧失开口讲话的勇气。
普通魔族的思维模式更接近兽族,一旦被驯化,曾经带来恐怖的东西就会印刻进本能,终生难以遗忘。
旌旗魔人的位阶稍高,受到的影响也最小。
他们曾在酒馆里议定,无论谁赢,都要做最坦荡的墙头草。
如今胜负已分,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刻。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没办法讲出口。
虽然贪是残暴的上位魔族,但没有亏待过旌旗魔人。眼见对方行将走向末路,实在不忍心落井下石。
瘦猴魔人见没人开口,往前走了几步,说道:“恶大人,您不用试探我们。只要您吩咐,纵然是赴汤蹈火,小人也在所不辞。”
狗腿子形象,瞬间变得更加饱满。
有些魔人鄙视瘦猴魔人的行为,内心里却也有着对他的些许敬佩。
至少在面对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存在时,他还能从容不迫地表达出心里的想法。
毕竟他们清楚自己的状态,连半个字都无法讲出。
“你们出生在接近蛮荒法则的黑暗世界,从问世开始就浸泡在恐怖的土壤之中。臣服于恐怖,以至于成为恐怖。”牧云的声音很平和,中气十足地在每个围观魔族耳中回响,“如今我走上相同的道路,不是想重复持续了几百乃至数千万年的蛮荒,而是要在这废墟之上,建立属于你们的文明。”
魔人们对牧云所说的话半信半疑。
打更魔人有个始终解不开的疑问:“恶大人,您一人就能将我们尽数屠灭。如此悬殊的个体实力差异,萤火的理想究竟该如何达成?”
“我的职责不只是引领你们建立新世界,还要在崭新的世界中确立保护弱者的绝对法则。除此以外,还有许多行动能够减少个体实力间的差异。”
打更魔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打更的,竟然能跟心目中高不可攀的恶大人顺畅交流。
在对话过程中,甚至有那么一刻,打更魔人忘却了对他的恐惧。
好像他也是个普通魔人,压根感觉不到气场与强大。
只不过打更魔人也不是傻瓜,能将贪活生生打成濒死状态,魔国也没几人能够做到。
天真可以存在于孩童之间,在残酷的成人世界,这种特质大多时候会给自身带来伤害。
当然也不乏九死不悔的赤诚之人,然而终究是凤毛麟角。
“恶,我既然败在你手下,尽管杀了我便是,何必给他们讲这些虚无缥缈的话?”贪的生命力极强,哪怕接近油尽灯枯,还是能发出声音。
他惧怕站在身旁的男人,可也有着宁折不弯的骨气。
“这些事并非虚无缥缈。”牧云仿佛从未与贪生死相搏,从容道,“如若是在拥有法度的国家,随意屠城的后果就是被处死。唯独在魔国,可以最为便捷的达成建立恐怖的目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可能是魔族的生存法则出了问题?”
“成王败寇,在你们人类国度也是如此。如若不信的话,去看那些互相残杀的王族血脉吧。”贪对人族的厌恶,并没有因对牧云的恐惧而消减。
牧云展开双臂,问围观的魔人:“你们相信谁?他,还是我。”
旌旗魔人第一次开口:“您是胜者。”
“正应了他所说的成王败寇。从今天开始,松茸城就是萤火的地盘。如若有来犯之敌,虽远必诛!”
牧云瞬移到旌旗魔人身旁,接着道:“由你代为管理松茸城,不可再残害普通魔族和人族奴隶。听明白了吗?”
旌旗魔人躬身领命。
牧云的分身消散,化作天地间纯净能量,复又变成人世间的一部分。
贪的死亡已成定局。
无论旌旗魔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会影响这个必然发生的事。
暂时停歇的雪花又从空中飘落。
贪看向旌旗魔人的眼神中没有恨意,只有此前不曾见过的乞求。
旌旗魔人看懂了贪的心思,亲自送了前顶头上司最后一程。
贪仰面朝天,三只没有合上的眼睛倒映白茫茫的世界。
他曾臣服于恐怖,及至成为恐怖,最终陨落于斯。
漫天飞雪,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