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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早早入冬,这时已是大雪纷飞的京城和开封,紧邻长江的扬州,直到十二月初方才有了入冬的寒意。阮家之内,也逐渐开始了过年的准备。孔璐华想着天气寒冷,担心刘谢唐三女分房独居,或许会有不便,这几日也叫了三女到自己房中,让三人与自己一同起居,这日入夜之后,阮家诸女也相互依偎在一起,听着外面的北风之声,准备熬过这一个难眠之夜。

“书之姐姐,你说京城那边,真的有那么冷吗?我前几天听月庄姐姐说,她第一次到京城的时候,都生病了呢。”想着阮元如果办完开封控案,就要入京做官,唐庆云也多了几分忧虑。

“嗯……我倒是没事啦,就是……”刘文如想起京城原是江彩离世之地,自然也担心唐庆云身子不好,或许会有闪失,这时竟也不敢怠慢:“要不然啊,我们给你多备些冬衣,你自然也就不会被冻着了。还有啊,若是下了雪,你可千万别一高兴起来,就去打雪仗啊,堆雪人啊,那样生病才快呢。”

“什么啊,月庄姐姐明明说堆雪人很有意思的嘛?你们看这扬州冬天下的雪,就小气的很,一点都不好玩。”

“古霞,你身子又不比我们好到哪去,若是真去了京城,你还是听你书之姐姐的话,要乖,不要乱跑乱动哦。”谢雪补充道。

“那样好无聊啊,比现在都无聊……你们说,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啊,为什么夫子以前巡抚做得好好的,这次就非要让夫子进京呢?”

“古霞,这京官外官,本就各有要任,夫子在京里做官,是皇上重用夫子,到外面做官,也是皇上信任夫子,怎的还轮到你挑三拣四了?”孔璐华也对唐庆云笑道:“要不,咱们还是找点有趣的事吧,省的咱们这好妹妹啊,万一哪句话说错了,竟把我们都连累了呢。你说是不是,书之姐姐?”

“……姐姐?”没想到孔璐华这句话说了出来,一旁的刘文如竟愣了半晌。

“是啊,书之姐姐,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夫人想玩些有趣的,这……还是古霞更拿手吧?要不,咱们让古霞来定怎么样?”刘文如似乎慌乱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原状。

“嗯,也好,古霞平日最喜欢跟咱们争个高下,这一次不如咱们就让她出个题目,若是她输了,那也叫她输得心服口服!你们说怎么样?”孔璐华笑道。

“好呀好呀!”谢雪也在一旁附和道。

“嘻嘻,夫人,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一会儿咱们之中,有谁作得不好,那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唐庆云看起来也想到了新的乐趣,对三女道:“既然今夜总是要无聊一夜了,那我们不如……一起来联句怎么样?”

所谓联句,乃是寻常作诗的一种,参与者每人赋诗一句,各人诗句合在一起,便是一首新诗。虽说联句多是闺阁女子玩乐之用,但四句诗写得出来,若是作诗者本身水平高下相差过多,整首诗便会前后失谐,是以联句本身,也是对作诗者的一种挑战。三女听得唐庆云想要做联句诗,也各自跃跃欲试,谁也不愿认输。唐庆云便取了笔墨到几人面前,几人又取了骰子,定下作诗顺序。谢雪掷出的乃是一点,在四女中最小,便由谢雪来写首联,不过片刻,谢雪已将首联齐齐写在纸上,诸女过来看时,只见谢雪所写乃是:

残蜡年光向晚天,联吟共坐小窗前。

“哈哈,月庄妹妹写得很不错呢。看起来啊,这颔联可是要费些心思了。”孔璐华一边笑着,一边也取过谢雪那张纸笺来,略加思索,便在谢雪诗句后面写下:

一钩新月悬帘外,几缕名香绕袖边。

“夫人,这新月名香之句,却是用得好啊。这样说来,下一句竟要如何,才能将这诗承接下去,可是不容易了。”谢雪笑道:“书之姐姐,颈联该你了,你看古霞这个样子,明明自己是最后一句,竟已然有了得意之色,那你这一句,是不是也要杀一杀古霞的锐气啦?”

“哼,月庄姐姐就是看我好欺负,这么快就不帮我了,一点都不可爱!”唐庆云调侃道。

“好啦,这句诗我也已经想好了,古霞,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只把最后一句做上来,便也罢了,可你若是做不上来,那就休怪我们惩罚你了,如何?”刘文如倒是客气,一边取了孔璐华手中纸笺过来,一边也提了笔,在孔璐华诗句后面写道:

纸阁微风生铁马,茶瓯轻煖泛银船。

“书之姐姐,你这……这好难啊?”唐庆云看着刘文如诗句,似乎一时没了主意,对刘文如撒娇道:“夫人前面写新月名香,我尚且对得,可姐姐你这一句铁马银船,若令我收尾,这尾联当写什么,竟是全然不知所云了。好姐姐,要不……你换一句如何呀?”

“那可不行,古霞,联句是你提出来的,要愿赌服输,不能耍赖!”看着唐庆云可爱模样,刘文如竟也不觉多了几分童趣,便与唐庆云相互挑逗起来。

“哎呀,我……”唐庆云正有些懊丧之时,忽然一瞥之间,看着窗子之外,一枝寒梅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登时有了主意,便“嘻嘻”一笑,从刘文如手中接过了纸笺和笔管。很快,纸笺最后便多了一行字,诸女过来看时,乃是:

回看屏上寒梅影,半幅横斜落砚田。

“古霞,你这一联对得真漂亮啊。”谢雪看着唐庆云这最后一句,也不觉对她赞叹道:“方才看书之姐姐颈联,本想着意境开阔如许,这尾联却要以何为意,方能将全诗收尾。不想古霞‘梅影’一句,正好收束全诗,丰约自如呢。看来啊,这作诗之事,我是比不上你的了。”

“怎么样,夫人,我这尾联作得不错吧?现在是不是也该品评一番,论个高下啦?”唐庆云对孔璐华得意道。

“好啦,古霞,咱们平日作诗啊,要说有那么一些互不相让的心思,却也是好事,若是大家都不思进取,又怎能写出好诗好句呢?可咱们也要清楚,这高下之事,不过次要,咱们学诗之本,竟是为了什么?乃是自诗文之中,观其意境所在,用以修身养性,最后乐在其中啊?今日这诗,咱们几个作得都不错,又何必强论高下呢?倒不如啊,咱们就这样看着咱们自己写得诗,或许啊,其中别有一番趣味呢。”不想此时,孔璐华却劝住了唐庆云,对三女如此说道。

刘文如、谢雪、唐庆云听孔璐华说得也有道理,便又凑在了一起,一同看向诗笺上自己和其他三人一同写出的文句。四女看着自己的结晶,想着若是没有身旁的伙伴,便做不出这首诗来,这样的诗句,方才更加难得,情谊至深之时,也自然会心一笑,安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分,忽然莲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夫人,开封那边又有信到了,这次老爷似乎有件要事,想让夫人早些回信呢。”

“什么事啊,不想夫子出门这才两个月,竟学会了打哑谜不成?”孔璐华也一边笑着,一边走到门前接了信回来。只是看着信中内容,竟也多了一丝忧虑,过得片刻,忧虑之下,却又泛起了几分笑意。

“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夫人,夫子信里写的是什么啊?”看着孔璐华神情有异,刘文如也主动上前问道。

“嗯……没什么啦,夫子他……遇到了些小麻烦,很快就能解决的。”看起来,孔璐华也清楚阮元心意,信中内容,无需为更多人所知。毕竟给广兴送礼这种事,在阮元看来,始终是不雅之举。

但孔璐华也清楚,阮元若不是事先轻信广兴,便绝不会中了广兴圈套,这也是一笔无可避免的开支。而且,这也是阮元第一次恳求自己,不得不对外送出如此馈赠。十二年来仅此一次,或许,自己更应该欣慰才是……

总之,不出半月工夫,伊秉绶给阮元那一千两酬金,便原封不动的到了开封府的山陕甘会馆之内。

“哈哈,阮侍郎,您这千两馈赠,今日是终于到了啊?”广兴看着阮元愿意出钱给自己,既是得意,也少不了几分傲慢,忙对阮元道:“剩下的事,侍郎就放心吧,咱下面的人啊,也是懂分寸的,侍郎都愿意出资相助了,那哪里还有不办事的道理啊?阮侍郎且看着,不出五日,这河南前后所有案件,就能全部结案啦!”

“是吗,既然如此,或许我还得感谢广侍郎了?”阮元犹是克制,对广兴冷笑道。

“怎么,阮侍郎,看你今日这样子,难道……侍郎还另有指教不成?”广兴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广侍郎,你我同为侍郎,这指教二字,我是说不上的。只是,今日确实另有一言,还请广侍郎听在下一句才是。”阮元看着广兴如此贪婪骄奢,又怎会再将他视作可以共事的好友?只是想着嘉庆中兴之志,想着广兴终是世代重臣,三代皆有宰辅,实在不忍看着他如此堕落下去,便也对广兴道:“广侍郎,这直省巡抚,我也是做过几年的,平日开支如何,我心里有数。不说别的,就单说这红心纸一项,我在浙江六年,抚院一年用纸开支也不过十几两,可侍郎您办了这一次案子,仅这用纸一项开支,就有近三十两之多!广侍郎,您一个劲儿地说纸用差了,皇上不会满意,可我在浙江,每次上疏言及开支之事,皇上的态度都是一样,便是不急用度,能裁则裁!皇上历来宽仁,又怎能因为用纸稍差了一丝半点,便即怪罪于我等呢?此外,侍郎属下之人,每日在这会馆,饮的是上等美酒,吃的是山珍海味,每有出行,又必要用最好的车马。广侍郎,似您这般挥霍无度,这一趟案子办下来,河南一省,要出多少银子,才够您这一趟的开支用度?您觉得这些下属官员,出京多有不便,可您有没有想过,这河南官府为了支持咱们审一次控案,所用银钱,大多也是从公帑而来。这银子出在何人身上,难道不是河南这千万百姓身上吗?多少百姓一年劳作,不过为求对上完税,对下温饱,可侍郎您呢?您可曾想过这些银子来之不易?百姓完税,尚且不言辛苦,我等为朝廷办案,又怎能稍有不快,便即呼求供应?又怎能得了供应,便即肆意用度,竟将生民疾苦,府库亏空,都弃之不顾了呢?”

“阮侍郎,您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办案啊,您看看咱这些下面的人,要不,您自己过去问问,若是这些馈赠,我们一概不收,开支用度,也如你所言能省则省,那他们,还愿不愿意继续办事了啊?”看起来,广兴对阮元劝告之言是全然不屑一顾了。

“即便如此,侍郎也应以公私先后之道劝诫于他们,却怎能一味顺从他们呢?”阮元继续争辩道。

“阮侍郎,听你这番言语,这一千两银子,侍郎拿的不痛快啊?”广兴冷笑道:“不然,阮侍郎就把这一千两自己退了回去,后面的事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何?”

“广侍郎,这一千两,我可以捐给侍郎和下面办事之人。只是这样的事,在下希望,侍郎还是不要再做了。”阮元也诚恳地对广兴道:“侍郎一家累世卿相,阮元从来敬佩,先高文端公,从来清俭,勤于河道之事,阮元少年之时,便曾闻文端公疏治南河,虽弥留之际,仍不忘河工要务。令兄书文勤公(名书麟),我曾有一面之缘,只觉文勤公清廉之下,自有一番古大臣之风度。是以阮元自与侍郎相识,便一向仰慕侍郎,侍郎生于如此累世名门,自当承继先公风骨,以公廉为立身之本,以勤能为办事之要。是以阮元今日,眼看侍郎滥用公帑,开支无度,也实在……实在为侍郎一门痛心!广侍郎,阮元不忍侍郎家门竟有不端之事,是以今日真心与侍郎一言,还望侍郎以文端公文勤公为楷模,如此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切莫失了为官之本心,竟至……竟至悔之无及之日啊?”

“行了吧,阮侍郎,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又有什么用呢?也罢,我知道,你做京官时日太少,做京官那起早贪黑的日子,你也快忘光了吧?若你也和他们一样每日在京里做官,好容易有个出外审案的机会,阮侍郎,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阮侍郎,无论怎么说,你对家父家兄,总算还有这一点诚敬之念,今日我也不与你啰嗦了,你自回去吧,该办的事,我一一去办便是了。”看起来,广兴还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甚至在他看来,能给阮元这最后的尊重,便已是破格为之。至少这时的广兴,还不知道自己这般态度,将会在未来为自己带来什么……

阮元看着广兴终是难以规劝,再与他争辩也是无用,也只好辞了广兴,自归居室去了。

然而,广兴却也兑现了结案的诺言。不过数日,黄明歧、陈钟琛之事便在广兴这里如实记录入卷,这次河南控案,也便以成功结案告终。上报朝廷之后,嘉庆也做出相应裁决:熊之书控案之事,全属诬罔,念其疾病缠身,免去死罪,只发往吉林监禁。永瑆全无谋逆之举,完全是无端受人控告,故而无罪。黄明歧以官府公帑捐纳,虽成功补齐亏空,终有严重违制之处,其知府之职,着令削夺。陈钟琛入账失察,所幸过失不重,着降一官以京卿调用。河南巡抚马慧裕也因失察黄陈之事,被嘉庆降为内阁学士,一时河南巡抚暂时无人担任,嘉庆便令阮元暂署河南巡抚,坐镇开封办理庶务,待新任巡抚人选议定,再对阮元另行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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