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帆伤势虽有好转,人却依旧昏迷,可这些天,启帧不曾去瞧过一眼,到不是他不爱惜自己的属下,而是那日战船上那个女人的决绝和冷漠,将他二十多年的自尊和骄傲全然踏在泥里,即使过了将近一年,他呕心的烈火仍未熄灭。
这些怒、恨、悔、欲交织再一起,竟变成了一根铁链,将他的双腿禁锢。
想来不过小小一个营帐,东启一个门、北凌一个门,从主帐到此不过半注香的功夫,可他踟蹰了好些天。
终于,在顾帆施针后的第十个夜晚,启帧迈进了那个营帐,此时的顾予初刚饮了弟弟送来的安神汤羹,晕沉沉的睡着了。凌不惑有事耽搁了些功夫,待他赶到时,大帐里再没了她的身影。
她静静的躺在床塌上,仿佛从前在王府时一般娴静,启帧坐在床边默默的看着,忆起从前的种种,甚至开始想念在刚入王府时那个怯懦又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她,想来人心真是贪婪,得到了海蚌中的鲜珠,又觊觎烈焰里的金石。
军中的庖厨送来了刚刚顿好的参汤,蹑手蹑脚的端到他的手上便退了下去。
汤水很烫,他吹着气轻轻的搅拌着。碗勺碰撞的悦耳声又唤醒了顾予初这些天脆弱神经及习惯,她微微蹙眉,侧了身,喃喃的责难道:“凌不惑,你又在搞什么。”
启帧双手震颤,脑中千万条思绪闪过。从前这个女人再骄纵不羁,决绝果毅,他总是自信的以为那只是一时的任性,只要他用力拉一拉,这只外放的风筝总能回来。可现实还是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他手里的月光竟然从指缝中流走,添进了旁人枕前的灯烛。
他再也没有好心情再去管那碗筹谋已久的心意,将那参汤重重置到案上。
铛的一声,让半梦半醒的顾予初心里生了疑虑,这周遭也不是淡淡的药香,而是不熟悉却又浓郁醒脑的香饵,她缓缓的睁开眼睛,迷蒙间认出了那个大多数时对她都是这般怒气冲冲启帧。
“你你,怎么在这?!”她吓了一个激灵,端坐了起来。
“怎么,不该是我?”
“不是,不是。”她听出了这话的要害,连忙否认。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说北凌太子要夜会景帝,其实不过是凌不惑发现顾予初不见了,急忙找了一圈没有人影,便断定在东启军营。
两国虽为盟友联军,可军营驻扎仍是泾渭分明,若是硬闯寻不到人,那便是意图不轨、刻意滋事,所以他不得不打着幌子先调出启帧,给顾予初争取机会逃脱。
顾予初听到这个消息,赶忙要爬起来,却被启帧强拉住,他料定凌不惑不会马上硬闯,便下了逐客令。
“告诉凌太子,孤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你想干什么?”顾予初拧眉质问道,可启帧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狠狠的摔在软塌上。
“你于床塌之上就是这样迂迎凌不惑的?”他实在是气急败坏,方才她的喃喃自语,让他断定这个女人的不忠。
“你胡说什么?放开我!”
帐外不远处糟乱了起来,有人高声唤着她只在花楼里才用的名讳,她突然很想哭,这个时候那个人还在竭尽全力的保护她破碎不堪的名节和声誉。
渐渐的,帐外那些嘈杂似乎升级为争斗和骚乱。
“圣上,不好了,凌太子要闯进来了,说是咱们绑了他们的将军。”门外有人急忙传报。
顾予初几经挣扎,弓腿曲肘,很是暴力的挣脱启帧的纠缠,她站了起来,盯上了他血丝狰狞的双眼,抬手给了他两个响亮耳光,但启帧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两人动起武来。
外面骚乱随时都会升级为暴动,顾予初不欲纠缠,没有半分犹豫,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启帧向前一步,她刀刃便更近一毫。
直到刀刃见血,他才停了下来。他见过她面对自己无数种面孔和表情,可今日这般狠绝与恨却是不曾有过的。
顾予初就这样小心翼翼的退至出口,而后夺门而出。
还好,若再晚一分,凌不惑恐怕真是要持剑硬闯进来,若是如此,还不知道引发多大的骚乱。
在这征伐异邦的关键时刻,她必不能因为自己,动摇两国盟好,这场因她而起的意外,必须由她亲手平息。
顾予初头发微乱,衣衫不整,阖军上下看在眼里,她微微整整了仪表,收起短剑,奔跑至怒不可遏的凌不惑及杀心毕露的束渊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先不管她接下来要如何,凌不惑默契的赶忙脱下披风裹在她的身上,掩盖她的狼狈。他还想拉她起来,可顾予初的眼色让他明白,她心里有了盘算,于是,他不得不狠心站了起来,让她如此卑微的匍匐在自己脚下。
“罪臣流光,奉命诚邀景帝商讨要事,可因半夜迷路,误入盟军军营,又突遇野狼袭击,侥幸逃脱,误了主帅大事在先,又因一人无能愚钝惹两军不宁,还请主帅降罪!”
顾予初说的很大声,就是要在场的人都听的真切,一切都是她一人之过,与他人无关。
启帧从军帐中悠然踱出,步步逼近,这个女人所言所谋无一不是在为凌不惑考虑,他心里的烈焰又窜了起来。
束渊远远见到这个人,气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若不是凌不惑拦着,他当即就要拔剑冲进去与他拼命。
“怎么回事?凌太子好大动静。”启帧装腔作势的开口。
“我来带走我的人。”凌不惑眼中从未如此阴鸷狠绝,仿佛只要一眼,百里繁花都将化为灰烬。
“呵,你的人?”启帧弯着眼睛,笑得邪佞,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景帝息怒,都是我一人之过,有负主帅之托,擅闯东启军营,扰了尊驾清净。”顾予初又转向跪在他的脚下,黑暗中看不清她隐忍至深的神色。
“孤不过多留你一时半刻,你非着急回去复命,瞧把你的主帅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启帧半蹲了下来,低头朝着脚下的她笑着说道,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公事的名义是假,与他私会才是真。
“人既已找到,就不打扰了。”凌不惑见状,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顾予初,牵着她往北凌军帐快步走去。
“凌太子不是说有要事相商么?”启帧要喝着叫住了他。
凌不惑本充耳不闻,可顾予初却停了下来,今日之事因她而起,他若不配合,那这谎又该如何去圆。
“我想一个人呆会,顾帆那边让束渊守好。”她低着头,丢下这句话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凌不惑看着月光下她疲惫又悲伤的背景,心里乱成一片。
议事军帐因顾帆养伤而占用,这两个如泰山压顶般气势凌云的男人未带任何手下,披着裘毛大氅,走在两军营帐中间那条浑若天成的大道上。
“私底下,你和凌子域都该叫我一声表哥。”启帧慢悠悠的开口。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凌不惑很是不屑,停下了脚步。
“离你的表嫂远一点。”启帧嘴角阴冷的笑容浮起,让本来就寒冷的北风更加冷咧。
“景帝运筹帷幄久了,前尘往事却反倒记不清了。”
“你的记性也好不到哪里去。”
“呵,我与你不同,我从不勉强她。”凌不惑也笑了起来,眼前这个看似自负的男人若对那个女人的心意当真有丝毫把握,当也不会此时此刻跑来向他宣示对她那早无根基的主权。
启帧沉默了,平静又冰冷的正视这这个势均力敌对手的眼睛,北风吓的都凝滞不动了。
过了一会,他接着开口:“若是两国因她而开战,你觉得小初该如何自处?”
“以东启现在的国力,你好像没有资格同我这样讲话。”凌不惑怼了回去,说起以暴制暴,北凌铁骑何曾惧怕过威胁。
“呵,只是一个小小的假设而已。她那个人呐,聪明又脆弱,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别人为她所累,若是她知道自己身负两国万民的性命和期盼......”启帧话说一半,他的表情在月色下诡异又癫狂,他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你这是要逼死她!”凌不惑彻底被激怒了,他拎起启帧火狐皮领襟,如一只被红绸幌眼狂暴的公牛。
启帧眯着眼睛,用力掰开他双手的禁锢,而后抬手弹了弹被强力扯下火狐毛发。
“你瞧,她总是能轻易的拿捏住你,不巧的是,我也同样轻易能够拿捏住她。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说罢,他转头回了自己的军营,只留下凌不惑一人在原地凝重不语。
他一个人在冰冷的夜里走了很久,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顾予初营帐的门前,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掉头离开。
卧榻上女人睁着双眼,仍旧惊魂未定,手冒虚汗。
方才真得太过惊险,细细想来若是稍有不慎,就落入了启帧的圈套。
她身为女流,无缘无故出现在东启军营,之后引发两军骚乱,露面时衣衫不整,实在惹人怀疑和非议。
此事一出,启帧贵为一国之君,她顶着赫和公主的虚名,名义上与东启还有婚约在身,此事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桩风流笑谈。
但凌不惑不一样,无论他是顶着凌子域的放浪形骸、不成气候的破名声还是死而复生的皇储遗君,也不论这一两年他领军出征,拔犀擢象,有多么的智勇果敢,战功彪炳,都将被一笔勾消。
这些时日,他对待顾予初的特殊,谁都看的清楚,觊觎一个已有婚约女人本就荒淫无耻,有损清誉,再加上今日他不顾两军盟约之大局,刀剑相向友军的鲁莽冲动,是要被世人诟病指责一生的,那么今后他又该如何立信于三军、赢得北凌朝野的信任和拥戴。
东启、北凌本来国力不相上下,可五年来,两次西戎来范再加上镇西军叛乱,内忧外患下,国力损耗虽在控制的范围之内,但也大不如前,更不要提与北凌抗衡。
启帧此举,这是要置凌不惑、凌子域两人于不孝不义的境地,撕开北凌朝野平静下的暗潮汹涌,怂恿那些争而未发的狼子野心,动摇北凌的根基!
万幸,她与凌不惑默契配合,才勉强平息这场骚乱,寻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想到此处,顾予初不禁后怕起来,她不敢相信启帧阴险疯狂到了如此境地,而凌不惑为了她竟然不顾大局,糊涂至此。
这些个忧惧和自责缠绕着她,直到拂晓困到极致才得以睡下,待到她醒来后,才发现凌不惑失神又安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醒了。”他回过神来,面色如水,看不到任何情绪。
“嗯。”
“那我去端些汤粥。”凌不惑站了起来,颓然的转身。
“凌不惑。”顾予初爬了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
“什么事?”他没有回头。
“我求你”,顾予初低着头,憔悴不堪,“以后再也不要为我做任何傻事,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也还不起。”
凌不惑这才转过身来,他本想开口安慰她,可无意间瞥见她脖子上刺眼的血印及欢迹,所有的话都堵在喉间。
他单手抬起了顾予初的下巴,逼她看看清楚自己,不知过了多久,他嘴角才浮出一丝丝自怜的苦笑,之后便出了营帐,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