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活着不过是在水中留下倒影。
怪兽袭击后的一年,有人为了吃口饱饭而四处奔波,有人为了赎罪在拼命斗争,而有人则躲在黑影里等着被淹没。
形形色色,千疮百孔。
没人能对别人的生活方式随意指摘,只为了执念而活着的人因而也不在少数。
现在也有不少人正靠着执念活着,都一样。
墨阳城数万个角落里正滞留着无数这样的人。
穿着残破掉色的皮夹克,拼尽全力的其中一名男子倚靠着涂抹得很糟糕的水泥墙,他的气息很不稳定,有时平静有时模糊,好像随时会爆炸的天然气罐,或者是即将断电的呼吸机。
不知多长的时间内,他都挂着这副吊着一口气的样子,拼尽最后的生命力去完成晦暗中寻找转机的事业。
夜深,没人愿意经过这条阴森吓人的巷子,他便得到能不引起别人关注的机会,从而来到简易的“庇护所”门前。
全身压在门上,男子用拳头砸了两回红木制房门,久久无人回应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居住,“庇护所”里不像从前那般有人留守。他忙伸出右手摸索着左衣服口袋,浑身哆嗦着,费劲精神捏住钥匙,结果试了几次都没能开门。
他的怒气直冲颅顶,用肩膀冲撞阻挡它的房门。发霉的房门不堪重负,砰的一下张开了自己黝黑的嘴唇,迎接房子的临时主人。
房子不很大,循着街头的灯光能瞧见空空如也的内部摆设。
按亮灯管的开关后,整个房间镀了一层蓝色荧光膜。男人估摸着被褥的大概位置,一头躺倒。呼啦作响的墨绿色被褥差一寸就接不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旁边半人高的小桌子上凌乱摆放着四张相片。它们因为主人的归来而受了惊扰,其中一张如风中枯叶飘到了一堆被写画过的报纸上。
男人在迷迷糊糊中放任房门大开,忍不住疲乏而昏睡过去,直到被一阵闹铃唤醒,他还是迷迷糊糊的。
闹铃声来自于一件耳戴式器具。它披挂在男子那比常人长的多的右耳之上,仔细观察可以瞅见那是颗蓝色“扣子”。
为了睡眠安心,他把“扣子”扯了下来,放在了小桌上,因此也瞥见桌上摆着的最破烂的照片。它勾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使得这个男人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缓缓拾起地上与之相匹配的相片。
相片被揉折过多次,几道白痕贯穿了相片里的人物。整张脸的细节已经微微发黄,仅仅能从五官上看出照片里的是一个少年。
在卷角照片的右下角赫然写着:“三青寒屿,19,墨阳”。
男人揉动相片,自桌上摆着的碎了一大半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胡子拉碴、满面油光的脸。于是他把相片甩在了桌子上,拎起暖壶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
盥洗台边挂着其他衣帽,洗完脸眯着眼的他一不小心用八成新的黑色大衣擦了脸。
男人盯着湿了的大衣好一阵时间,才用手在衣服上反复拍打,试图擦干已经沾上的水汽。
拾掇了好一阵,他注意到了热气腾腾的水面在剧烈震荡。随后整个房间和巷子都在摇摆。
摇动的世界就如同遥远的未来送来的最后问候,如同黑云下的纸风车和空中不落的竹蜻蜓。
“是时候该上路了,Survivor。”他叹了口气,把大衣往墙钩上一挂,裹着自己单薄的夹克衫踏上了不复返回的孤独之旅。
夜幕下的十二个小时,在习惯夜生活的人们的脚步中不过是一挥手的功夫。
在黎明破碎的一角,城市墨阳的桥洞下,照片中的三青寒屿被水面反射的波光唤醒。
呼吸着新一天的空气,他细数着拱洞上方的发霉砖石,庆幸醒来的世界和昨天一样,
没有人突然在身边死去,三青寒屿捋捋过长的刘海,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但愿今天又是没有怪兽的一天。”他伸个懒腰,手臂不经意间和粗糙的石头墙壁接触,刮得人生疼。
旧时期的石制多孔拱桥至今还保留着运输串通的能力,车辆驶过也没有使它有一丝一毫的松动,甚至在车轮的压制下,水泥连接的砖石之间堆砌得更加紧密了。
感叹一番物是人非后,拍掉了黑色外衣上发白的刮痕,三青寒屿纵身跃向路面。鞋帮两侧被磨掉不少的运动鞋和水泥地面结实碰撞,发出的声音带有千里外山水的回响。
沿着河水向远处高耸入云的新城市区望去,金属亮丽的光泽由表及里在晨曦中显露生机。沿途密密麻麻的旧日建筑依旧如故,褪去了色彩的石头结构在掉了漆的晖光中昭示过往熟悉的色彩。
世界在恢复原状,伤口也是,过去的小洋楼在回复人的生气,没有人的金属大厦内回荡着笑语吟吟。这便是怪兽袭击后的一年,人类所做到的一切功绩——在死去之人的荒茔上盖起新的坟墓。
然而无论是人们生活逐步恢复原先的状态,还是怪兽的活动更加温和与有迹可循,在寒屿看来和他也没啥关系。哪怕怪兽再度倾巢出动把人类趁乱夺回的领地侵占回去,世界在核污染中瓦解,他也没什么兴趣。
他又活了一年是因为他不想在杀掉两头比它大了几百几千倍的怪兽之前死掉。
遗憾的是,三青寒屿直到现在为止并没有那种撬动怪兽脚趾的力量,更不用说把两头怪兽给开膛破肚。
他每天看看熟悉的世界,只是个潦草形成的习惯。每天这个时候朝新城市那里望一眼,看看熟悉的地方和陌生的城区,以防怪兽来袭连自己住的地方曾经的模样都记不住。不为回忆,只为不追悔莫及。
三青寒屿能健康地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一份工作。今日的工作目标是在柳阿姨的店里做服务工作,换取一点生活下去的“报酬”。
值得一提的是,旧城区的生活因为旧人的归来而逐渐仰起活力充足的翅膀。无论悲伤有多么巨大,活着的人依旧是要活下去的。他们努力地让生活恢复原状,在持久的努力过后,这片地带上生存的旧人产生了新的生态。其中能依稀辨认出与一年前类似的样貌。
习惯了群居的家伙们靠在一起取暖,活着也包含了本身的意义。
工作很简单,给柳阿姨打打下手就行。从前台小哥到后台助手,有啥干啥,有点眼力见儿就很容易混过去。除此之外,他也只需要跑一些外派,就比如说这家时有人光顾的面包店偶尔会派他出去给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病人送吃的。大家都不容易,送的东西尽管也不是很珍贵,大部分是过了销售时间才出炉的新鲜吃食,但对于往往一贫如洗的接收者,眼泪本身当不了饭吃,这些不碍事的多余物资却可以让他们多活一会儿。
街道上没有人,歪七扭八的临时搭建街道内格外安静。很多人曾在这里居住过,或者路过。
挂了一片青石瓦的对角房子里之前住的是老郭先生一家。老郭先生曾经是名老师,喜欢穿灰色的长袍,在他死于鼠疫之前喜欢在清晨读书,现在书声死了,也没有人记得起他曾吟咏过的诗篇。
事实上,没有人能记得清到底哪里曾经住过谁谁谁,因为很可能第二天应答的就是另一个家庭的人。他们或许与寒屿也只会有一面之缘,但受尽伤痛的罹难者身上都会有吸引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气质。
努力活着,直到死去。
寒屿送的那部分东西只有三户是本人接收的,其他人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没有应答。但他还是按照阿姨的吩咐坚持把食物交给了新的住客。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遗志,活下去对谁都一样。
在回店里的路上,寒屿每次都会称赞柳阿姨的爱心和能力。在这里,柴米油盐本身已经足够珍贵,精致的面包摆出来更像是安慰人的希望。购买的价格和原料一样,根本赚不到生活资本的生意需要女强人足够的能力才能运转下去。能把这作为事业坚持下去,她已然凭借这项壮举成为了寒屿目前最佩服的人。
路走到一半,空中哔唔哔唔的警铃声久违地响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是新城市里出现了巨大怪物。
催促居民前往避难所的警告在警铃声后由远而近地传来。
“根据地震台网的消息,地底怪兽齐哈尔预计将在本日中午一点零三分袭击墨阳东北角昕阳河北岸城区,请所有墨阳昕阳河北岸附近的居民立刻往就近避难所避难。重复一遍,……”
走在河堤的石垛上,驻足倾听可以分辨地面错位带来的窸窸窣窣声。齐哈尔正在附近地下移动。
沿着河岸边翘起来的地面向远方的大厦延伸而去,北岸正是金属笼罩下的新城区。
根据以往的经验,袭击完城区后,觅食结束后的怪兽会原路回到据说有米深的地下继续趴窝,所以寒屿也不着急去避难,而是不紧不慢地原路返回柳阿姨的“微笑面包店”。
虽然说怪兽不会直接袭击非觅食区的人,但它们造成的间接损害还是有的。也就面包店建的晚,勉强能承受住波及,附近其他的建筑要么留下了新裂痕,要么就在原来的伤口上大劈叉出新的纹路,摇摇欲坠。
“阿姨,怎么说,你还在吗?”
“你小子怎么说话的?”从后面出现的柳阿姨右手手刀在寒屿头上狠狠一砸,“你阿姨啊,死不掉。店不垮,人怎么能倒?”
“啊,痛痛痛,我知道了。”寒屿摸摸自己头上积累下来的包。
“话说回来,今天这怪兽真邪门。平时不会走这条路的,今个儿咋沿着河道走了。”柳阿姨捋动从兜帽里下落的发丝,问道。
“被更强的占了道呗,打不过人家只能绕路。”寒屿总能想到一些听起来有道理的胡扯。
“那为什么往没有活人的新城区去了?”围着蓝白色头巾的柳阿姨拍了拍玻璃门,嘎吱作响的门吧唧一声后便不闹腾了。
“我还挺奇怪,为什么要动那么大人力物力去搞一个没有人的金属城区。”寒屿接过柳阿姨递过来的面包袋,把它抱在怀里,“而且怪兽还这么上道,偏偏往那里钻。”
“是挺奇怪的……你小子别偷吃,这是我们的晚饭。”
寒屿只拿了一个小面包的手被手握鸡毛掸子的柳阿姨打退:“疼……”
一股苦涩的味道自叼在嘴里的小面包中弥散开。
“阿姨,这么好看的面包怎么味道这么怪?你是不是又试着把丢掉的粮食回收做面包了?”
“啊哈哈,自己做着自己人吃嘛,也没啥关系……”
“是没啥关系,可是,我们晚上吃这个,你是认真的吗?”
“那你不想吃可以饿着……”阿姨正掸着柜台上的灰,不乐意地打算收回吃的。
“别别别,吃啥都行,吃啥都行,咱也不挑剔。”
为了吃口能吃的,寒屿并不计较那么多。
大致把店里整理得整整齐齐了,地面剧烈颤抖,怪兽开始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