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潜先生走后,如怡也须得上课去,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小院一下子就清静了下来,何琪又靠在了躺椅上,双手枕着头,双眼眯成一条缝,捕捉着每一条从桂花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忽闻一道浓郁的酸辣味飘来。
是花嫂子端着一碗炸酱面来了。
花嫂子是典型的传统妇女,裹着小脚,莲步轻移,走路没声,她原本是如怡她娘的丫鬟,自如怡她娘怀她那会儿起,就在了,后如怡娘去了,成了赵家的女主人,一直以来,本本分分的照顾着如怡的起居,也没个其他心思,赵德义约莫也是看中了老实本分这点,这才娶了做续弦。
花嫂子不咋爱说话,平时基本都待在房里做一些针线活,累了就站在窗棂边透个气,很少露面,却是有一手的好厨艺,关于这点,何琪昨天中午就知道了,那几碟家常小菜,精致且味道很好。
何琪一溜儿起身,嗅着炸酱面散发的香味,食欲大振,道:“谢花嫂,我有口福了。”
花嫂子也只是笑笑,并未说话,随手将石桌上整理好,便回了厨房。
一碗炸酱面很快被何琪消灭干净,端着碗欲去厨房洗刷,却见花嫂子已经来了,接过碗后,只留下一个笑,便又速速离去了,自始至终,也没能正儿八经的说上一句感谢的话,这让何琪极其的不适应。
或许,封建时代的女子大抵都是这样的,何琪如此的想到。
过了这一茬,何琪饮了几口茶消食,便拿起了桌上的报纸看起来,依旧是这几日口水仗的延续,场面异常火爆,《京报》的首页刊登了一篇辜汤生的文章,名叫《白蚁制至论》,很明显,是对昨日有人调侃白蚁读《道德经》作了针锋相对的回应。
辜教授的文章比较晦涩难懂,何琪认认真真的从头看到尾,大致的意思是白蚁内部,分工明确,分三六九等,故能形成一个整体,才能在错综复杂的自然界得以生存,与之相对的是,人也分三六九等,若人人皆在其位,谋其政,故天下能太平,则百姓才能安康。
从之前的《为无为,则无不治》,到今天的《白蚁制至论》,何琪发现辜汤生这人有很大的问题,倒不是说他人是多么的坏,品质有多么的恶劣,而是说他的思想有很大的问题,过于陈旧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用另一句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深深的活在封建时代里不可自拔。
白蚁固然可分三六九等,分工明确,抱团抵御自然界的危险,这种行为,对于白蚁集团来说,是正确的,其首要目的是为了生存下去,也可以看做是自然演化的成果。
但把这套理论由白蚁强行过渡到人的身上,肯定是不行的,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其本质便是人是有意识的,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具有观察事物,分辨事物,分析事物的能力,在这些基础上,人才焕发了创造力,创造了摩天大楼,创造了轮船汽车和飞机等。
更别说在辜汤生的白蚁理论中,早就划分好了三六九等的人,阶级固化了,无需努力奋斗,全凭出身,出生在富贵之家,则一身吃穿不愁,若出生在贫穷之家,则一生清贫,倒是与汉末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十分相似,如此一来,基数大的寒门子弟难出头,由基数少的豪门子弟把持整个社会,这是开历史的倒车,显然不可取。
从另一方面来说,站在金字塔顶尖的毕竟是少数人,而绝大多数人都是生在塔低的贫苦人,把能吃上一碗饭当做贫苦之人的终极奋斗目标,显然与实际背道而驰。
莫忘了,人的天性其一便是不满足于现状,吃上了一碗饭,便开始寻求精神满足,紧接着便是追求财富,接下来又是权利......
用迅哥儿的一句话来概括,叫“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所以,辜汤生的这套理论是不成立的,从一开始,把白蚁类比人就不成立,后面的理论更是漏洞百出。
蓦的,何琪笑了,联想到方才德潜先生一个劲儿的揪着辜汤生喷,总算是明白了缘由,怕不是德潜先生也是看了这篇文章,而他今天写的文章明天才能刊登,故今天的气还憋着呢,急需发泄所致。
不过看热闹归看热闹,何琪却没有写一篇文章反驳的心思,须知看人家的文章和自己写一篇文章是两回截然不同的事,而且现阶段用的是繁体字不说,还都是文言文,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能看懂文言文说什么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
放下了报纸,何琪起身扭扭腰,活动活动筋骨,深吸几口气,瞅着安静的小院,突然发现自己没事可做了,翻译还没接着活儿,狗娃正在屋里呼呼大睡,他那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于是,没事干的何琪只得朝着前院的铺子里走去,找赵德义喝喝茶,侃侃大山,或者找李岩聊天解闷,一掀开帘子,进入铺子内,恍然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街面上的喧嚣迎面扑来。
赵德义不在铺子内,不知哪儿去了,只有李岩一人坐在柜台前,似模似样的看着一本书,见着何琪来了,当即将书合上,笑道:“先生,您吃了没?”
这是一句典型的中国式问候语,其意思并不是真正的问“吃了吗”,而是打招呼,何琪一时没领会,直愣愣的答道:“刚吃过。”
李岩一愣,而后笑开了花。
何琪不明所以,待李岩一说,这才明白了,也跟着笑了,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村里人也都是这样打招呼的,见面说一声“吃了没”,不知何时,去了大城市后,渐渐的就遗忘了。
现在细细想来,相较于大城市里的“你好”,似乎“吃了没”更加的有人情味,可若真在写字楼里见人说上一句“吃了没”,大抵是要被人当成土鳖笑话的。
为什么一句“吃了没”,就要被当成土鳖笑话,何琪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学问太大,或许用某个大学教授的话来说,“你好”代表着与国际接轨,那么相对应的“吃了么”就成了土话,说土话的就成了土鳖,大家自然不想当土鳖。
像“吃了么”这一类的东西,在往后的百年岁月里,将会不声不响的淡出人们的视野,从我们的骨子里被渐渐剔除,从我们的血脉里被连根拔起,我们变得富裕了,我们变得国际了,我们不用挨饿了,我们终于挺直腰杆子了,可同时我们也变得冷漠了,以至于说上一句“吃了么”,竟会被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