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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槐说完这句话,一点点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新生儿,在第一次学习走路。

中途甚至摔倒了几次,但很快的,他步伐稳健起来,走到房屋角落,那只硕大的铜镜前,整理了下袍子,用兜帽将头颅盖住。

然后他推开了房门,解除法阵。

当院门开启,几名焦急等候的永生教徒松了口气,弯腰抱拳,不敢直视:

“教主,方才宫里侍卫传陛下口谕,唤您入宫。”

姜槐愣了下,然后低低笑起来:“备车。”

不多时,总坛外,车夫甩动鞭子,驾驶马车朝皇城驶去。

几名教徒站在门口目送。

“今日教主脾气好了呢。”一人说。

“是啊,往日里修行结束,都会骂人的。”另外一名教徒疑惑。

这时候,晦暗的天空上传来滚滚闷雷。

中午时,京都上空便浓云汇聚,压抑闷热。

伴随一道粗大电蛇撕裂灰穹。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教徒们“哎呦”一声,忙滚回了总坛。

远处的马车速度不减,两侧车窗垂下的帘子飘动,车轱辘碾过青砖石板上,“答”、“答”地,被一颗颗雨珠侵染。

转眼功夫,便湿漉漉的倒映沿街光火。

内城繁华街道上,行人惊呼着四下避雨,眨眼功夫,便清静起来。

……

与此同时。

皇城内,景帝乘坐的奢华车辇,也停在了“祖庙”外。

祖庙,也唤作“太庙”,伫立于皇城以东,乃是供奉历代皇室宗亲的祭祀场所。

每年新春第一天,都要举办盛大的祭祀。

太庙殿宇均为黄琉璃瓦顶,建筑雄伟壮丽,正殿九间,配殿左右各十五间。

正殿供奉历代皇帝,东配殿供奉历代有功皇族宗亲,西配殿供奉异性功臣。

是的,凡有卓越功勋之臣,死后同样可“得享太庙”,是笼络人心的好手段。

太庙外有禁军把守,远远望见景帝车辇,纷纷行礼。

有跟随的宦官撑起白色大伞,景帝这才迈步下车,在侍卫护送下,朝正殿走去。

“参见陛下!”沿途所过,太庙内侍者恭立。

景帝“恩”了声,走到走廊下,挥手道:“外头伺候。”

“是。”阿大等侍卫应声,转身按刀,面朝殿外,好似门神。

哗哗……

当景帝推开雕花朱红的殿门,淅沥沥的风雨灌入,殿内两侧立地长明灯火抖动。

倏然身后一道闪电燃起,照亮殿内景物。

庄严巍峨的殿宇内,两侧青铜灯座朝前方蔓延,尽头,是一座祭台。

其上从高至低,供奉着一座座灵位。

顶部,最里面,也最高的,正是开国太祖,真武皇帝。

底下,最新,也最外侧的,是一只崭新的灵牌,上书“永和”二字。

景帝沉默了下,身后殿门缓缓闭合,将那一声低沉的雷鸣,以及哗哗的雨声阻隔在外。

安静。

似乎只有这一刻,当身处太庙,这位登基半年的皇帝,才卸下了所有压力。

得到安宁。

他迈步沉默地走过去,纯白的衣袍松垮垮的,下摆拖过纤尘不染的地面。

祭台下方摆放着铜盆与纸钱,原本是没有的,但景帝登基后,有时会来,便准备了。

“当啷。”这时候,他拎起火盆放在地上。

又撸起袖子,拿了一叠纸钱,又从案台上取了一只白色的,燃烧的蜡烛,放在玉石地板上。

这才随意坐在蒲团上,浑然没有君王威仪。

左手捏着一叠纸钱,右手取了一张纸钱,在烛火上一抹,便丢在了火盆中,点燃了里头的纸张。

腾的下,火光猛烈起来,映照的陈景疲倦的面庞上,也泛起火光,略显凌乱的发丝卷曲。

“……皇兄,近来过得如何?有日子没来了,不知你在黄泉可否寂寞,西疆的战事仍未大范围爆发,金帐王庭狼子野心,果然预谋已久。

西北军果然还是不堪大用,只可惜,夏侯元庆提前暴露了,否则,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此人还是可用的……”

“西北边军的确是帝国烂疮,但有这个疮,便是病夫,也还能打仗,但给猛地剜了去,便难了。

现在想想,若是你不把我逼迫的太急,再等个一年,稳定了边军,如今也不至于要大举派兵,以至于拖累钱粮人力……你说,这是不是你的错?”

“哈,你若还在,大概要骂我无耻,但你死了,所以是非功过,便只能听我这个后人评说……无法还口,当真痛快。”

陈景又续了张纸钱:

“幽州的探子发来了情报,北凉小朝廷是愈发的兵强马壮了,妖国竟然没有南下,这并未出乎我的预料,这些神圣领域啊,修行的越高,越脱离人人性。

何谓人性?

贪嗔痴,悲恐惊……他们也贪婪,但不贪世俗权力,所以,如何能反攻九州?

还是太祖皇帝看的明白,只要妖国还是白尊执掌,便没有死拼的可能,就如禅宗掌控的南州一般……”

“但在我预想中,那帮人定会尝试联合北凉,做黄雀,可却出了一点意外,那个齐平……不知用了什么条件,竟令妖国续约暂停,\b我思来想去,莫不又是首座出面……

哼,又是他……你选的帝国栋梁,当真是一次次给我‘惊喜’……

我对今日一切全无后悔,唯独后悔一点,那就是当初,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齐平……”

顿了顿,陈景又续了一张,笑了起来:

“不过,如今也未必要我动手了,那齐平消失已久,大概是去了雪原,妖蛮虽蠢,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许这时候,已身首异处也不一定。”

说着,他迟疑了下,还是没把话说死,亲眼目睹了齐平创造的太多奇迹,他不愿承认,心底已对齐平忌惮,恐惧。

陈景略过这话题,又絮絮叨叨,说起了朝堂,局势,乃至于“陈允”的表现。

大体,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与其说,是与死去的永和帝闲聊,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向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倾吐那些不能说,不该说,不敢说的心思。

外头风雨愈发大了,天空黑暗下来。

陈景手中的纸钱越来越少,火盆里的积灰,越来越高。

“……呵,又啰嗦了这么久,你不要嫌烦,我知道,你纵然死了,也肯定想听这些,想知道,这个帝国在我手里,究竟会走向何方。”

陈景说着,眼神放空,望着前头灵位,轻笑一声:

“不知为何,每次与你说话,我总觉得,你好似还活着一般……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一局里,算你赢了,死了都不安生,还要在梦里吓我。”

他丢下最后一片纸钱,怕了拍手,正色起来:

“不过你注定要失望的,我与你不同,我不会那般优柔寡断,我与父皇也不同,不会懦弱地任凭战火烧了那么多年,这场仗,我要主动去打,就像太祖那样……

呵,陈家历代皇帝怕是都忘了,当年太祖皇帝,什么时候躲在京都发号施令?西北边军缺一个统兵大将?我便做这个大将如何?”

是的,他已经决定了,要御驾亲征。

有些冒险,但他本就是个骨子里疯狂的赌徒,谁会想到,在战争开启前夕,凉国皇帝便亲自入场?

即便,身为半个“神圣领域”,他的亲自下场,也很可能掀起五境之战。

“轰隆!”

话落,仿佛应和着一般,正殿外闪过滚过雷声,风从窗子里透进来,祭台上一座座灵位,微不可查地震动起来。

在雷声的掩藏下,并不起眼。

“哒哒……”

正殿外,一名侍卫快步奔来,靴子踩在铺满了雨水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涟漪。

“禀陛下,永生教主姜槐求见!”侍卫拱手,大声道。

殿内,一身白色松垮袍服,黑发凌乱的景帝皱眉,面色一沉:

“他在哪里?”

门外传来声音:“太庙外等候。”

“哼!”景帝冷哼一声,颇为不满,既为姜槐来得迟了而恼火,又为对方擅自来太庙而愤怒。

江湖匪类……果然不懂礼数。

有心命其在外淋着,但理智又告诉他,临战之迹,一名顶级神隐还有很大利用价值。

景帝略一沉吟,压下愤怒,说道:“唤他进来说话。”

外头侍卫一怔,引外人入太庙么……但他没说什么,应声去了。

不多时,披着黑色袍子,头颅笼罩于兜帽里的姜槐来到殿外。

那漆黑的,只有两只红萤的兜帽抬起,朝“太庙”的匾额看了几眼,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威压,扬了扬眉:

“陛下,姜槐求见。”

“进。”

姜槐推门入殿,先看了眼最远处太祖排位,这才看向祭台旁,一身白衣,正将蜡烛放回台上的景帝:

“陛下唤我何事?”

身后殿门缓缓合拢。

景帝窥见他小动作,眼底冷笑,脸上堆起温和笑容:

“这般天气,姜教主不必急着来的。”

讽刺。

姜槐沙哑一笑:“陛下有命,岂敢不从?”

二人寒暄片刻,景帝并未提起永生教在京都为恶,肆无忌惮之事,而是直入正题,说起即将与金帐王庭交战,请永生教出力。

姜槐笑了笑:

“陛下,当年我\b在西北战役中,出力不少,先皇却是如何对我?如今你又来找,倒当真有趣。”

这里的“先皇”,不是永和帝,而是陈景的父亲。

当初因姜槐修行秘法失控,下令书院老院长缉捕对方的那一位。

景帝正色道:

“昔年种种,非我皇室本意,先帝本欲回护你,暂避风头,却不想,书院院长竟痛下杀手,此事……当初朕与你说过。”

顿了顿,他又安抚道:

“朕知你要开宗立派,做一教之主,如今也予了你,朕答应你,只要立下战功,便将帝国每年遴选出的修行种子,分你教派一些,如何?”

政变大业中,各方皆有诉求,姜槐的诉求并不是报复,毕竟当初追杀他的老院长也死了。

至于书院其余人,迁怒是有的,但姜槐也知道,景帝不可能答应灭掉书院。

故而,退而求其次,诉求开宗立派,成为正统修行传承……这个野心不可谓不大,更有些赌气意味:

你们当初,不是都说莪走邪路么,如今,偏要开山做祖,缔造一个新的传承来。

政变后,景帝也与姜槐长谈过,永生教便是许诺他的报酬。

“哈,哈哈。”

姜槐却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肆无忌惮,甚而疯癫。

景帝心生不安,他突然觉得,今天的姜槐有些不对劲。

以往,两人也有许多次交集,尤其书信交换更久,在他的印象里,姜槐虽神神秘秘,但其实是个极冷静、理智的人。

而且很有分寸。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择不老林联手,而且,当年那个书院小师叔,也的确是类似的性格。

聪明,冷静,理智,果决……

可今日的“姜槐”,却明显不对劲,超出了“失礼”的范畴,而是有些疯狂的迹象。

就好似……入魔一般。

景帝心头一跳,垂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握住传国玉玺……面对一名顶级神隐,他从未放松过警惕。

尤其,身处太庙,他的力量可以达到最大程度。

“你笑什么?”景帝问。

姜槐的笑声停了,他弯着的腰直起来,头顶兜帽掉落,露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庞,以及,没有任何毛发的头颅上,那裂开的缝隙,以及其中蠕动的血肉:

“我笑你可笑,你既知道,当年我被老院长杀死,那可知,我为何能复活?”

景帝一怔:“不是因修成了秘法的缘故?”

姜槐笑了,一步步走近。

景帝没来由心生恐惧,朝后退去,握着玉玺的手举起:

“你要做什么?你……”

他突然灵光一闪,失声:“你不是姜槐!你是谁!?”

“姜槐”笑了起来,透出神只般的意味:

“真武琢磨出的法子,的确有趣,以地脉为基,以血脉为引,后世子孙虽无法修行,却可借力成圣……可这种神圣领域,也配叫五境?

与那所谓‘朝廷术法’一般可笑,只要趁其不备,令其无法施法,便只是凡人……”

景帝一步步后退,“咣当”一下撞在祭台供桌上,几只牌位抖动跌落。

他瞳孔骤缩,一遍遍催动传国玉玺,可往日不往不利的力量,却未降临。

他竟无法调集力量,为什么?

“姜槐”说道:

“你甚至都没有发现,在我进来时,你就中了‘血毒’,如今血脉枯竭,如何能用?”

景帝一怔,突然只觉浑身发冷,手中玉玺“砰”地掉落。

他惊恐看到,自己浑身血液,从毛孔中抽离,被对方吞噬。

“你敢……首座……他不会放……”

“姜槐”张开双臂,微笑地抱住陈景,靠近他的耳朵,轻声呢喃:

“本王这具分身,本就没打算要啊。”

说着,“姜槐”浑身血肉一点点剥落,燃烧起熊熊火焰,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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