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一直夹在严嵩、徐阶中间,其本身也没有较强的主观政治主张,没有利益冲突,二人自然会顾及同僚之情。
“李大学士稍安勿躁。”
二人伸手拉了一把。
李本顺坡下驴,默默坐下,脸上的愤懑也随之消弭。
朱厚熜含笑道:“今日唤三位爱卿来,主要就是慰劳一下你们,三位近些年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呵呵……大明未来可期,还望三位不要怕辛苦,来来来,为大明未来贺。”
“敬皇上。”
…
三人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加之还要办公,酒宴并未进行多久,就提出了告退。
政治目的已然达到,朱厚熜也没做挽留,只是说了些体己话,又做了些赏赐,便放三人离去。
火锅汤汁沸腾,李青下菜、夹菜,不亦乐乎,朱厚熜却是没什么胃口。
“先生,你普及教育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早前不是都说了嘛,旨在消除阶级的固化,使其产生流动性,保持阶级之间的相互斗争,以此稳定的、可持续的发展。”李青啜了口酒,“教育的普及,是大明王朝发展的基石,比如时下的科技制造,百姓认了字,才能更广泛的去学习,去创新……”
朱厚熜说道:“这些是正理,可不是全部。”
李青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你很聪明,你有答案,真要说出来,只会徒增烦忧。”
“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啊!”
“呵呵,皇权越弱,皇权越强……你早就明白,何必去追求不能接受的答案呢?”李青说道,“我没骗你,更没想过害朱明,还是那句话,大明会是自秦大一统来,国祚最长的王朝。”
“千秋万代只是自我欺骗式的自我安慰,就好比皇帝万岁……非要人说皇帝百岁,你就开心了?”
李青说道,“你将王学定义为邪说,证明你读懂了王学,既然你懂了,怎又心外有物?”
朱厚熜默然半晌,喃喃道:“只可惜……我杀不了你!”
“你能杀我,你也不会杀。”李青说道,“因为你清楚,有我没我,对大明有着怎样的影响!”
朱厚熜不置可否,问:“太祖知道你长生不死的事吗?”
“我也不知他知不知道,至少……他没有证据。”
“太祖临终前,与你说了什么?”
“让我做个权臣!”
“权臣,权臣……”朱厚熜呢喃道,“你不是权臣,却胜似权臣啊……”
“我只能说,这非我本意。”李青说。
朱厚熜没接话茬,兀自说道:“五十年,五十年……五十年之后,你就不会与皇权统一阵线了,对吧?”
李青把玩着酒杯,说道:“你当明白,许多时候许多事,都是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比如这百余年来,我是皇权的坚定拥护者,可我也伤害了皇权,未来,当我不在坚定拥护皇权时,何尝不是在保护皇权呢?”
朱厚熜讥讽道:“你了不起,你清高……若是在洪武年,你可敢与太祖说这番话?”
“不敢,也不会”李青实话实说,“当时的我还是个菜鸟,无论自身硬实力,还是官场见识,政治眼光,都远远无法与现在相比,我根本说不出来这种话。”
李青夹了一筷子菜,又饮了一杯酒,轻轻说道:
“我也不是天生强大,我只是活的够长,我只是一步一步成长过来的,当时我不过是一个在山上苦修十年,不谙世事的愣头青,我有什么能耐……”
“唉……”朱厚熜眼神复杂,“有时候觉得你可敬,有时候觉得你可恨,有时候……又觉得你可怜,你很纯粹,可我们对你……却极度复杂。”
顿了顿,“你当明白,终有一日,可恨会占据主导。”
李青微微点头:“我明白。”
“那时,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会做个道士吧。”李青轻描淡写的说。
“做个道士……也挺好的。”朱厚熜轻轻颔首,喟然长叹,“不恨长生吾不能,恨不能再见未来你。”
李青失笑道:“如果可以,想来你会很快意。”
“嗯,会相当快意……”朱厚熜轻声呢喃,“你这两三百年的绚烂生涯,注定要用更久的孤独来偿还,这惩罚,你是逃不掉的!”
李青没有反驳,也没有发火。
这不是诅咒,只是陈述注定会发生的结果。
这尖酸刻薄的话,实际上却透着浓浓的心疼。
“好好做事,好好心疼自己,既然长生不能,那就长寿一些吧。”李青起身做了个扩动作,哂然一笑,“你有你的使命,相信我,历史会有公断!”
朱厚熜怔然出神……
雪没再下,只有朔风呜咽,李青踩着暄软积雪,望苍茫天地……
接下来的几日,李青没再出现众人视野,可针对他的议论,却是火热。
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好话。
纵然科举的制度改动并不算巨大,也没影响到权力根本,但没人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准确说,是心理不平衡。
群臣认为如此无异于在降低科举入仕的难度,虽说不参与政治,可官却是实打实的官,且享有一样的身份待遇。
话不好明说,只能拿大明财政做文章。
可以预见,一旦按照永青侯的主张改革科举制度,用不太久就会迎来一波官员飙升,别的不说,单是俸禄,长年累月下来,就是一笔大数字。
改革不花钱,可改革之后却要花许多钱。
大明的财政收支本就不健康,如今又搞这出,自然怨声载道。
沉寂许久的‘键盘侠’,再次重出江湖,一个个引经据典的骂、暗喻影射的骂,骂的朱厚熜狗血喷头。
大明皇帝就没有不挨骂的,包括被视为‘梦中情帝’的弘治都没能幸免,无非是挨骂多少的问题。
至于朱厚熜……
昔年大礼重议,经受过杨慎‘饱和式洗礼’之后,朱厚熜早就不怕丑了,骂就骂呗,不会少块肉,又不是骂爹骂娘……没什么可计较的。
在陆炳的严格封锁下,皇帝的‘昏庸’并未在京师传播开来,只在京官之中流传,对此,朱厚熜根本不在乎。
小女子使性子有三板斧——一哭,二闹,三上吊!
群臣使性子也有三板斧——一骂,二跪,三哭嚎!
好一通闹,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国将不国了呢。
李青只是冷眼旁观,没有现身,更只有行使暴力。
一是,朱厚熜能搞定,没这个必要;二是,一遇事就行使暴力,会给权力架构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一连十余日之后,在皇帝坚决不妥协,锦衣卫明里暗里施压,以及三学士的努力下,形势逐渐得到了控制。
还是抵制,却不再强烈。
随着离过年越来越近,群臣的戾气也收敛了许多,想来,到时候皇帝意思意思,差不多可以半推半就的推行下去。
至于地方上……
不处在权力中心,没什么话语权,京官和地方官的关系,既相互依存,又相对对立,自皇帝至群臣,都不容许地方官质疑权力中心!
这是底线,也是自古以来的心照不宣。
随着一骂,二跪,三哭嚎的结束,李青开始着手为朱厚熜调理身体,这么个皇帝多活一天,李青就能多轻松一天。
在李青的帝王标准中,大明十一帝,总体可分为三档。
第一档:朱元璋、朱棣、朱见深、朱厚熜。
第二档:朱高炽、朱瞻基、朱厚照。
第三档:朱祁镇、朱祁钰、朱佑樘、朱允炆。
后继之君,无论裕王还是景王,李青都没抱多大期望,只要不突破下限就成……
起初,群臣对李青的频繁出现,还是挺警惕的,之后见他只专心为皇帝调理龙体,便也逐渐放松下来。
再思及李青的主张,以及李青的秉性,这些人对科举制度改动的抵触心,又小了许多。
不是想通了,而是他们明白,真要是抵触到底,以李青的尿性,保不齐会算一下当初“体面”的账。
如朱厚熜所说,群臣对李青是复杂的,既敬,又恨。
一方面认可他的付出、对大明的贡献,明白大明有今日李青出力甚大,就连他们如今的滋润日子,都有李青的一份功劳。
另一方面,又对李青的制霸朝纲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他立即暴毙,不要再以一人之心,去操作大明这座巨轮了。
李青造福了大明,也间接造福了他们;可李青也对他们造成了极大困扰。
这个人太璀璨了。
与他同时期,没有出头之日,光芒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被掩盖,令人苦闷又绝望。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名垂青史的难度,何止提高了一筹?
毫不夸张的说,没有李青,只是困难模式,有了李青,则就是困难模式。
可某些时候平心静气的想想,似乎又没那么恨,虽然李青损害了他们的名和利,但李青这人一向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准确说,哪个也没放过。
这种‘欺压’固然可恨,却好了大明,同时,也好了吃大明饭食的他们……
难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