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手”
在宅院门口乱成一片的时刻,伴随着这一阵呵斥,所有人都停顿下了动作,特别是那些正欲冲上来的守卫,立刻井然有序地分两边让开,将来人让了进来。
英挺伟岸的身形,四方脸,浓眉大眼,头发留得很短,两侧鬓角却是全白,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既沉稳于练,又透着几丝温雅,可不正是沐家长子沐纶音
而在沐纶音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个和他面貌相仿的年轻俊男子,却是他的儿子沐恬风了。
沐纶音背负着双手走到场中,面无表情地看了陈明远一眼,扭头吩咐道:“先把警卫撤了把。”
沐恬风点点头,抬手轻轻一挥,以平头男为首的警卫队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就整齐有序着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尹庆宁重获自由,立刻跑到陈明远的身旁,警惕地盯着沐纶音父子,低声道:“哥,你有没有事?”
陈明远没吱声,而是上前一步,欠身施礼道:“惊扰了贵地的安宁了。”
沐纶音沉默着看了他一会,久久之后,摇着头长舒了一口气,显得有些烦恼的样子。
想来,陈明远的执着,让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明远”
蓦地,一声脆如黄莺的婉声从宅院之中,划过天际传了出来,嗓音中泛着无限的欢喜和欣悦
陈明远猛的回头,也顾不上沐纶音了,立刻冲到了院门口,挥手敲击着木板,振声回应道:“佳音你能不能听到?”
“明远我在这”
熟悉的脆音由远及近,不多时,伴随着门板另一头的敲击声,让陈明远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和沐佳音近在咫尺的距离
陈明远心头一颤,挥起的拳头,最后轻轻按在了门板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七天的分别离愁、曲折坎坷,汇集到这一天的这一刻,已经凝聚了太多的情绪。
眼看久久得不到回应,沐佳音心神一慌,忙道:“明远你有没有事那些人他们……”
“没事我很好”陈明远深吸了两口气,努力按捺住心绪的波澜,低声道:“你呢?”
“……本来很不好,可现在都好了。”沐佳音的嗓音也再不复平日的从容清扬,取而代之的,是发自肺腑的柔情和婉约,似乎是心中期盼了许久的场景转化成了现实,她隐隐有些喜极而泣,声腔带了些艰涩,娓娓道:“总算你没有让我等太久,这七个日夜吃的苦头都值了……”
是啊,都值了。
陈明远暗暗感叹,掌心摩挲着门板,这一刻,他几乎忍不住想砸破这道门,将沐佳音紧紧搂在怀里,向全天下人宣告自己的衷情
“咳”
就在两人倾诉衷肠之际,沐纶音不合时宜地清咳了一声,等到陈明远转回头,便颔首道:“都费了这么一大番的周折,有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吧,陪我去个地方走走吧。”
陈明远没有立刻回应,倒是沐佳音在门后面宽慰道:“放心,我大哥人不错的,不会刁难你的,你尽管放心大胆跟他走一遭吧。”忽然又拉搞了嗓音,略带揶揄地脆声道:“哥,你们都把我拘在这里,总不好意思赶尽杀绝吧?”
沐纶音嘴角一扬,似乎想笑,最后只是哼哼两声,背负着双手转过了身。
“你在这里等我”
陈明远留了一句话,就跟着沐纶音一路踩着石阶,继续往山岭上而去了。
尹庆宁本来想跟上去,不过见沐恬风却已经稳稳挡住了去路,只得悻悻忍让下来。
夏日的清晨,江边的天色正值晴空万里、碧蓝如洗,海风掺杂着江风徐徐拂来,顿时让人的心胸为之一清。
一路上,沐纶音也不说话,令人侧目的是,即便他早已年过半百,身体却显得很是健朗,一连走到山顶,也只是微微有些气喘,动作不见半分迟缓。
最终,他来到了一处规模不俗的坟冢面前,径直从墓碑旁边的水泥架子上取出三炷香,点燃以后,就弯下腰,朝着墓碑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又插到了香炉上,同时低声道:“你也拜祭一下吧,就当为刚才打搅了先人的清静赔个错。”
陈明远点点头,依样画葫芦,取出三炷香鞠躬拜祭了一下,插香的时候,瞥了眼墓碑的隽文,正是早已过世的沐家老爷子。
想当年沐家老爷子也是显赫一时的国家权要,却在大革命期间不幸蒙难,留下了一家子的孤儿寡母,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你一定很恨我们吧”
沐纶音忽然淡淡说了一句,目光却依然平视着前方,从脸上看不出他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的表情永远是淡雅隽永。
陈明远迟疑了下,轻轻一点头,算是回答了沐纶音的问题,恨就是恨,他没必要隐瞒自己的情感。
其实,沐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陈明远一点也不在乎,他之所以恨沐家,在于沐家为了自身的利益,根本不在乎儿女的终身幸福。
沐纶音听到这话,非但没黑脸,反而还微微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意味。
“你很诚实直率,在这宦海里浸淫了那么久,却始终如一,这点倒是难得,难怪佳音会对你另眼相待了。”沐纶音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说实话,你为佳音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我能感觉到你对她的那份真挚,作为她的大哥,我要谢谢你为佳音做的这一切,平心而论,我相信换做其他人,是无法做出这样的事,佳音没有看错人,她的眼睛比任何人都亮。”
在大部分人看来,或许会觉得陈明远此行的所作所为实在天真幼稚得可笑,但沐纶音的视角不同,他看得见陈明远的良苦用心。
沐佳音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犹如翱翔九天的凤凰,这十几年来,追求她的世家子多如过江之鲫,按理说,和寇北燕这种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实属登对般配,可这一次,沐佳音却为了陈明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硬地回绝了提亲,进而在四九城内闹出了一个不小的笑话
作为女方,做出这样的事,本就是有违礼法和体面,这种事发生在普通百姓人家,尚且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更何况是沐家这种百年世家、光鲜门第呢?
有鉴于此,沐家在大感颜面无光、有愧于人的前提下,才有了沐佳音被禁锢的事情发生
沐佳音毕竟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而且还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成了很多人的笑话,甚至被人诟病成早已和外人私定终身、藕断丝连,可以想象到,这将对她的名节造成多大的损害。
这次陈明远一反常态,到了苏城之后,竟然傻乎乎地在沐家苑的门口站了三天,寻常人还以为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沐纶音明白,陈明远是自愿上门讨苦头吃的,他是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上身,再让沐家,乃至贾家、寇家都迁怒向自己,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才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如此一来,沐佳音也不至于受太大的责罚了。
沐纶音是了解过陈明远的做派的,这年轻人自踏足官场,从来都是宁死不折腰、不趋炎附势,如今破天荒的反其道而行,这只能说,沐佳音确实没有看错人
如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惊动了高层的首长,别人想不知道都难了。
这种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绝对做不出来的,这不仅仅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需要一种对个人荣辱的舍弃
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沐纶音缓解住内心的波澜,再次望向了亡父的墓碑,低声道:“我父亲生前,常挂在嘴边教诲我们的话,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不仅是对我们个人的训丨诫,也是对这个家的训丨诫,我们沐家从满清到现在,已经有百年多的历史了,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期间也不知道历经了多少磨难坎坷、云波诡谲,它的权势荣耀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之上,有自己人的、也有外人的。”
顿了顿,他有些无奈的叹息道:“所以,我们这些子孙,自小就被灌输了一个观念,为了家族的权势能够源远流长,个人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了”
陈明远皱了皱眉,虽然明白沐纶音说得都是事实,但心里却对这种近乎偏执的家族传统有强烈的抵触
“身在权贵之家,虽然风光无限,但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我的婚姻就是一桩政治婚姻,这些年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福。”沐纶音看到陈明远的衣领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突然伸出手,帮着整理了一下,缓缓道:“惟独,佳音是一个例外,她虽然被栽培得出类拔萃、超凡脱俗,但或许是因为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和我们平常也忙于事务缺少了对她的约束,才让她有了一种难得的独立观念,所以我更不希望她再重蹈我们的覆辙,所以她能够认识你,真的是非常幸运。”
陈明远的脸色就稍稍一滞,随后又恢复了平常。
“放心好了,在这段日子里,佳音不会再受到任何的责难。”沐纶音淡淡道了一声,在陈明远的身上打量了许久,会心一笑道:“我这当大哥的,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还得靠你自己的争取和把握了。”
说到这里,沐纶音就放下手,脸上露出笑意,其中带着一丝解脱般的轻松,道:“回去吧,佳音该等你等急了,搞不好,又以为我在刁难你了”
陈明远摇摇头,轻笑道:“您是个好大哥,我看得出来,佳音一定也是心如明镜。”
沐纶音摆手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开始拾掇坟冢的杂物。
陈明远本想帮忙,不过看出他不想再和自己多说,就默默下山去了。
“佳音,但愿你的眼光不会错……”沐纶音喃喃自语着,轻轻叹了口气。
入夜之后,江风陡然大了许多,好在正值盛夏,问题倒是不大,而且由于毗邻东海,所以视野相当不错,一轮皎洁的弯月,孤独的悬挂其上,将光芒挥洒在这变幻莫测的人世间。
宅院门口,大部分警卫早已撤走,只留下几个人四处巡逻着,尹庆宁坐在石阶上闷头抽着烟,不时挥手驱散四周的蚊虫,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只有大门口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给这空旷寂寥的场景,平添了几分暖意。
“喂,究竟我大哥白天跟你说了什么,弄得你到现在还魂不守舍的。”
门板那侧,透过缝隙,传来了沐佳音清悦的婉声细语,带着些揶揄的口吻,道:“该不会一路奋勇闯关,临到最后才打了退堂鼓吧。”
在门口呆了差不多一天,陈明远也站累了,索性席地而坐,和她断断续续絮聊着,闻言,莞尔道:“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临到最后,要是连你的脸都没看到,那我岂不是太亏了。”
心里却忍不住再次回忆沐纶音的那些话。
今天,他算是切身见识到了这位沐家长子的厉害。
从头到尾,沐纶音没有提沐家内部是作何打算的,更没有打发陈明远离开的意思,却在不知不觉间,把整个事情的利害关系分析透彻了。
陈明远跑到流霞山,已经是他能能容的最大底细了,如果再彳得寸进尺,,非要硬闯进去,说不得,就要惹得沐家反弹,对沐佳音施行新的处置方案了
这个局面,同样是陈明远所不想看到的,沐佳音现在被拘禁在这里,看似失去了自由,实则却远离了这场风波的风眼,沐家暂时也不会再对她施加什么压力和惩戒,而一旦回到公众的视野里,她和沐家可能又要身不由己了。
从内心讲,陈明远也认为沐佳音隐居在此,是目前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了
沐纶音作为兄长,他无法对抗家族的决策,但他能够为妹妹做到的,也已经全部都做到了,这才是他今天来给陈明远解围的原因。
之前他向陈明远道谢,应该也是出于真心的,正如他自己讲的,如果没有陈明远的主动牺牲,沐佳音将会成为世家大族间的笑话,他能真切感受到陈明远是个多么真性情的人,心里也非常支持沐佳音的选择,只是在沐家之内,他这长子的话语权,却是太少了……
这可能也是他默许陈明远留在这里的原因,毕竟,陈明远已经为沐佳音做得很多了,他没有道理再以怨报德。
也正是如此,他索性把沐佳音的未来完全交到了陈明远的手里,让他去抉择。
陈明远叹了口气,心道可惜了,要不是沐家的政治资源大部分都押在了二子沐定音的身上,就凭沐纶音的这份识人之准,以及睿智从容,成就或许完全不在沐家任何一位成员之下,没想到沐家之内真正有格局气象的,反倒是沐纶音这位不显山露水的平庸长子了
“喂”忽然,沐佳音清清脆脆地唤了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呐?
“都听着呢。”陈明远换了个姿势,靠在了门板上,虽然和她仍然被阻隔着,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声音以及呼吸,同时在脑海中不断想象她说话时的一颦一笑。
沐佳音沉默了一会,道:“我问你,假如你在我家门口最终等不到结果,你会怎么办?”
陈明远莞尔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先撤了,总不能真等成望妻石吧?”
沐佳音就不乐意地轻哼了声,喃喃着嗔道:“真没良心,我可是都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了。”
“谁说我没有呢。”陈明远悠悠笑道:“听你侄女说你都放下‘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的豪言壮语,我那时候都在想,要是这趟出来还找不到你,索性也来个辞官隐退,出家当和尚得了,尼姑配和尚,正登对。”
沐佳音扑哧一笑,嗔道:“亏你想得出来,我也就是嘴上吓吓我妈他们……不过,早知道你这么想的,我索性多让你急一下,看看你剃光头的模样。”
“没机会了。”陈明远装作惋惜的叹道:“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就算真出家当了和尚,也只得立马还俗,否则连佛主都看不过去了
“明明是你六根不净,别拿佛主当借口”说完这句,沐佳音再次吃吃笑了起来,笑音宛如流水般荡漾在夜色中,宛如天外妙韵,处处动人心弦。
欢声笑语间,陈明远嗅着脉脉浮动的阵阵暗香,心中一片迷惘,想起沐佳音的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只觉如果能娶她为妻,长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
沐佳音笑够了,也说累了,靠在了另一边门板上,轻言细语道:“明远,你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如果到头来一场空,会有什么后果?”
陈明远侧过脸,想透过缝隙看清她近在咫尺的芳容,虽然由于黑漆漆的环境以及严实的门板还是失败了,嘴上的声音却依然坚定执着:“想过,但不值一提”
沐佳音笑了,那一刻流露的由衷欢喜,犹如在黑夜中绽放的深谷幽兰,在碧水漓漓的明眸,更是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华,她把玉手贴在门板上,梦呓似的道:“明远,我今生绝不会负你,天地可鉴、此心不渝”
明月,繁星,夜色正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