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原是很简单的事情,但牵涉到重要人物,意义也就变了。
何况这个人是天子!
大臣们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太皇太后这是要做什么?是要警醒官家尊重皇叔?还是有别的什么意图?
今日此时这一拜,来日或许会产生重大影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赵顼心里很不是滋味,赵昭是仁宗皇帝之子又能如何?按照血缘,他是自己的长辈。若是从小生在皇家,他或许也就认了,毕竟尊卑有序。
可是一想到以前林昭是臣子,跪伏在自己脚下的臣子。此刻他却高高在上,以皇叔之尊站在自己面前,还要自己向他低头?
自尊心极为强烈的赵顼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怎么能容忍昔日的臣子站到自己头上去?
震惊之后,他已经想明白。皇祖母已经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今日之事是蓄谋已久的,什么来太庙守孝?都是骗自己的,一向疼爱自己的皇祖母态度这般变化,赵顼着实难以接受。
即便如此,她还不满足,此刻竟然强迫自己向赵昭低头?赵顼心里太不是滋味了。今日低头了,来日呢?
他们这般煞费苦心,目的只是为了一个皇子的身份,皇叔的名号?想到这里,他更不愿意服软。
可曹氏与赵福康言之凿凿,一个抬出了仁宗皇帝的,一个提及汉献帝的先例,由不得不听啊!
太庙之中,太皇太后之语有着无上权威。要是一意孤行。自己可就要背上不孝的罪名了。汉献帝可以不在乎。但总不能否决仁宗皇帝的行为吧?
可是……
迈出这一步实在太难了!赵顼瞧见林昭那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更是恼怒万分,却只能压抑在心底。目光落到下面的群臣,除了吕惠卿,竟然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说话?有些人是没本事,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可有多少人能说却不开口呢?他们居心何在?赵顼好生失望。
“官家,快去拜见皇叔!”
如此尴尬的时候,高滔滔发话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已经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一味的强硬已经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要适当退让。当着天下臣民,皇室必须要相亲相爱,皇帝必须要知孝悌,懂礼仪。
赵顼讶然看着母亲的眼睛,迟疑片刻,似乎从目光中读懂了什么。终于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到赵昭身前,欠身道:“欢迎皇叔回归!”
有这个姿态就足够了!
曹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要告诉赵顼。告诉百官,告诉天下人。林昭是仁宗皇帝的亲生儿子,他有着最为高贵的皇室血统,即便是当今皇帝也比不上,也要低人一等。
同时也是在向所有人表明一个事实,孙子和儿子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全力支持儿子——赵昭!
很多有见地的臣子都看出了端倪,心中不免感叹,看来大宋王朝又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司马光好生无奈,不久之前他还想着,仁宗之子即便回归,不过封个亲王就交代了,并不觉得会对大宋带来身份纷争。却没想到,皇子竟然是林昭,人不同结果自然也不同。
战功赫赫,威望崇高,加上皇子的身份,他有充足的条件和强大的优势去争夺皇位,纷争是必然的。
至于太皇太后如此态度,有意抬举林昭意图何在呢?是要将林昭扶上储君之位?从此之后,大宋要出一位皇太叔?
几年前的辽国也曾这么干过,耶律洪基册封自己的叔叔耶律重元为皇太叔?最终的结果呢?以皇太叔叛乱被剿灭而告终。
皇位有着非凡的魔力,英宗父子煞费苦心才坐上皇位,今上赵顼有子有弟,岂肯把将皇位交还仁宗一脉?
如今这个局面,大宋的皇位还能和平交接?
司马光轻轻摇头,他当真希望一切平稳,不要龙争虎斗,不要血流成河!
大臣们心思各异,有人担心的是国家安稳,有人在意的是自身利益。
吕惠卿心中坚定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赵昭成为皇储,坐上皇位,否则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弟弟的大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即便他成为皇叔,报仇也并非全无可能。至少他已经和皇帝赵顼完全对立了,你死我活是必然的,那么自己从此之后何去何从就显而易见了。
礼部尚书张宗益却有另外的心思,他身上有着强烈的林氏烙印。将来若是赵昭当国,那自己还能进一步飞黄腾达。倘若林昭不当国,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连眼前的荣华富贵都会消失殆尽。只是事到如今,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从当年一同出使辽国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台阶之上,曹氏笑道:“真好啊,昭儿回归皇室,你父皇也就瞑目了。”
“父皇在世时不曾得见,未能尽孝片刻,儿臣实在惭愧!”赵昭倒不是完全做戏,与生父素未谋面,确实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情。
曹氏摇头道:“你在西北作战,收复兰州,你父皇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这便是尽孝!”
“是啊,想当年林妃有孕之时,正逢西夏祸患,仁宗皇帝当时就说,如果生下个儿子,希望他能为父皇分忧,抵御西夏人,如今昭儿果然不负所望啊!”
太皇太妃苗氏似乎是在感叹往事,可高滔滔总觉得节奏有些不对。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曹氏接口道:“昔年仁宗皇帝不止一次说过,他有个愿望,如果林妃生下个儿子,就册封为秦王,坐镇长安。主理西北军政事。抵御西夏。保大宋平安!”
此话一说,太庙上下数百人心中全都翻起惊涛骇浪!
赵昭前一秒还只是皇叔,这一秒就成为秦王!
皇室子弟,血脉是重要,但地位的高低与爵位有着很大关系。
赵昭作为仁宗皇帝亲生子,亲王身份必不可少。但高滔滔和赵顼的本意都是拖延,今日只承认他皇叔的身份,反正刚刚册封为吴国公、辅国大将军。王爵的事情就拖延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
可曹氏却不愿意等,转瞬间便给林昭弄了个亲王的爵位,还是秦王!这是太祖之子赵德芳曾经的封号!
秦王就秦王,倒也无所谓,真正要命的是后面那句话——坐镇长安,主理西北军政事!
这就意味着林昭可以名正言顺驻跸长安,西北的军政大权全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包括大宋最精锐的三十万西军。
这是邵雍给赵昭出的主意,他的根基之地在西北,之前是靠着陕西路宣抚使的职位掌控西北的。此番回汴京。不管结果如何,赵顼肯定不会让他再宣抚西北。那么就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和理由,重回西北,并且名正言顺将西北变成自己的天空。
于是便有秦王的身份,坐镇长安管理军政事的职责!
赵顼自然也清楚其中门道,如果说皇叔身份对他的威胁是二十分,以秦王身份掌控西北威胁度便上升到九十九分。
西军!
那可是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关中天府之国,稍加开发,可做根基之地。秦国当年就是依靠关中,一扫**,统一天下的。
沿着渭水与黄河,长安与汴京几乎在同一条线上。从长安发兵,不几日就会到达汴京,是个巨大的威胁。可是反过来想要进攻关中,可就难上加难,关中四塞之地,易守难攻,光是一个潼关天险就难以突破。
赵顼很想反对,却发现根本无法反对。
曹氏说了,仁宗皇帝生前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那么加封赵昭为秦王,坐镇长安,主管西北军政事就是仁宗皇帝的遗旨,也是他的遗愿。
皇祖父的遗旨岂能不遵从?他的遗愿能不满足吗?天子虽然至高无上,可是祖宗却压在头上,在前代皇帝面前只能乖乖听话。
抗旨不尊,不孝不悌的罪名他承担不起。
赵顼知道,仁宗皇帝不可能有这样的旨意,大部分人都能看得出来。
以当时的情况,生个儿子必定是宝贝,是要留在汴京皇宫好生教养,继承大统的。怎么可能送去西北苦寒之地,处于刀光剑影之下呢?
八成是林昭他们的计策,故意让曹氏这么说的。最郁闷的事情就在这里,明知道对方说了假话,却无可奈何!
曹氏是太皇太后,身份无比尊崇,她转述了仁宗皇帝的口谕会有错吗?没有人敢质疑,没有人敢指责太皇太后矫诏。只要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那就肯定是仁宗皇帝的遗旨!
更何况苗太妃也出来作证,表示听到过。这可是天下最德高望重,最尊贵的两个人,能质疑吗?
今日是在太庙之中,恰好是仁宗皇帝祭日,如此特殊的时间地点,他的遗旨意义非凡,根本违拗不得!
司马光看到很明白,心中不免感慨,太皇太后如此是火上浇油啊!一旦赵昭成为秦王,坐镇长安,大宋怕是再无宁日,一场龙争虎斗不可避免。
烽火潼关,关洛震荡已经算轻的,大宋分崩离析都不无可能,北方辽国更会有机可趁!
这样的局面对大宋有什么好处呢?身为一个熟悉史学典籍的老臣,司马光忧心忡忡。
但无论如何,事实已经不可改变,赵昭封秦王已成必然。
赵顼不愿意承认,却又反对不得,故而只得退而求其次,朗声道:“皇叔为秦王,告慰皇祖在天之灵,自是很好。只是皇叔刚刚在西北鏖战近乎一年,必定十分辛苦,该留在汴京好好休养才是。再者,皇叔刚刚为皇祖母与诸位姑姑相认,一家人该团聚,共叙亲情才是。至于坐镇长安一事还是容后再说吧!”
“是啊,秦王身份贵重,西北烽火之地,刀光剑影,岂能让皇叔涉险?”高滔滔也随即出声附和,看似关心,实际目的只有一个——将赵昭留在汴京。一个光杆秦王,龙困浅滩,便不足为虑。
曹氏脸色一变,说道:“既是秦王,封地关中,自该及时就藩才是!”
高滔滔刚想再说点什么,赵昭便打断道:“官家与皇嫂美意,昭心领了。只是此乃父皇旨意,也是他的愿望,身为人子自当奉命行事。父皇生前,不曾尽孝膝前,如今更该尽心尽力完成父皇遗愿。
至于辛苦危险之说,不必在意。当今大宋边境烽火多,身为秦王更该做出表率,激励将士们奋勇作战才是,岂能退缩?再者,如今看来,昭怕是有必须前往西北之理由!”
赵昭冷冷的目光从高滔滔脸上扫过,云淡风轻一笑,转身道:“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