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江东军浩浩荡荡的战船队抵达了彭泽水寨,彭泽的大火刚刚熄灭,但余烟未散,远处青烟袅袅,空气中充满了一直刺鼻的味道。
孙权负手站在船头,阴沉着脸凝视水寨中被烧毁的战船残骸,他没有大发雷霆,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已能直面这次西征失败。
更重要是,彭泽的军队和战船都损失不大,只是仓库和粮草物资被焚毁,虽然令人心痛,但士兵只伤亡三百余人,这令孙权稍感欣慰。
大船缓缓靠岸,孙权下了船,早已等候在岸边的吕范立刻率领十几名军官迎了上来。
吕范跪下,恭恭敬敬向孙权行一拜礼,“卑职拜见吴侯,卑职守营不利,使大营遭受重挫,愿受吴侯处罚。”
“处罚之事以后再说,吕将军可带孤去看看仓库!”
孙权此时没有心情处罚手下,如果要处罚,第一个就应该处罚他自己。
吕范无法理解主公心中复杂的情绪,但他却听懂了主公的意思,暂时不处罚,这是一种语言艺术,所谓暂时不处罚,其实就是不处罚的含蓄表达方式。
只要不是败得太惨,有一点那怕是牵强的理由,都会变成不处罚的借口,最后不了了之。
而他吕范保住了大部分船只和军队,这就会成为一个不会被处罚的理由。
吕范心中稍安,连忙起身领着孙权和诸将向军营后面的仓库区走去。
仓库的火已经熄灭了,几十座被烧得支离破碎的仓库还在冒着青烟,千余名士兵正在忙碌地整理仓库,一袋袋没有烧着的粮食被扒了出来,堆放在空地上,俨如一座小山。
旁边另一堆小山是没有烧毁的兵甲,上百名士兵正一件件地挑选,把完整的兵器和盔甲挑拣出来。
只大致走了一圈,孙权便觉得疲惫不堪,回头对众人道:“回船吧!孤想休息了,各位也很疲惫,大家都去休息吧!”
回到座船,诸将们也各自去休息了,一夜未眠,再加上连日的劳累紧张,孙权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尽管如此,他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站起身,走到舱壁上的小窗前,远远凝视着柴桑方向,这一次远征江夏之战,六万大军出征,最后损兵近半,江夏也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尽管他斩下了黄祖的人头,可以祭祀父亲在天之灵,可是父亲真的就能安心吗?
一想到柴桑惨败,孙权便觉羞惭万分,这是他掌权以来最惨重的一次失败,尽管他可以用国内山越族叛乱为掩饰,他必须回去,但内心深处,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孙权背着手,在船舱里来回踱步,他在慢慢回味这次柴桑战役失败的原因。
在回来的归途,很多将领都将柴桑战役的失败归咎于荆州军使用了‘火油’,火油这个词,他们是从一名战俘口中得知。
孙权也不否认火油的作用很大,尤其对军心士气影响巨大,但孙权并不认为是火油战胜了江东军,如果是黄祖使用火油,那最后胜利的依旧是江东军,关键还是人。
想到人,他就无法回避刘璟,尽管他此时不愿想起这个人,但孙权心里很明白,这一次,他其实是败在刘璟的手上。
刘璟的智谋和顽强抵抗,使他先败于阳新县,再败城南,折大将潘璋,最后败于城头,阵亡大将凌操。
想到潘璋和凌操之死,孙权心中就感到一阵阵绞痛,那种绞痛中带着一丝悔恨,假如他一开始听从吕蒙和周瑜之劝,将刘璟赶尽杀绝,那么也不会有后来的惨败,潘璋和凌操都不会死。
说到底,还是他孙权的责任,他才这次江夏失败的真正责任者。
孙权又走到船窗前,凝视着天际出现的一丝亮色,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这时,船舱外传来了鲁肃的声音,“吴侯,卑职可以进来吗?”
孙权微微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休息?但孙权还是点了点头,“进来吧!”
舱门开了,鲁肃走了进来,跪下行一拜礼,“肃拜见主公!”
孙权也坐下,摆摆手,“子敬请起!”
鲁肃坐直了腰笑道:“我想主公虽然疲惫,但心中纷乱,必然无法入睡,其实我也一样,所以冒昧前来打扰,门口侍卫说主公确实未休息。”
孙权苦笑一声,“恐怕不止你我,大部分人都无法入睡,现在静下来心来才会感到内心的痛楚。”
鲁肃沉吟一下,“主公是为潘璋和凌操伤心吗?”
“不完全是。”
孙权摇了摇头,眼中有些伤感起来,“无论是潘璋还是凌操,都跟随吾兄多年,为江东立下赫赫战功,我却没有能用好他们,导致他们英年早逝,这是我的过错,不仅如此,这次江夏失败的根源还在于我,子敬,我想写一份罪己书,公示于江东,给阵亡的将士一个交代。”
鲁肃大惊,连忙劝止道:“主公万万不可!”
“为何?”孙权不解地望着他。
“主公若在位多年,根基稳定,偶然下一次罪己诏也并无不可,但现在主公登位不长,根基尚未稳定,若主公公开罪责于己,这会极大损害主公的威望,会让一些未尽余孽再次蠢蠢欲动,不利于主公的统治,也不利于江东稳定,请主公三思。”
孙权背着手走了几步,他被鲁肃劝服了,鲁肃说得很有道理,他险些失计较了,想到这,孙权回头问道:“那这次柴桑之败,我又该如何向国人交代?”
“主公,众将们都在说,这次柴桑之败主要是荆州军用了火油,主公不妨认可这种说法,把失败原因推给火油,然后我们也寻找这种火油,一旦找到,必然会振奋士气和民心,这次失败的阴影也就一扫而空了。”
孙权刚要开口,鲁肃又接着道:“其次,主公不能说是败在刘璟之手,而是败在荆州军之手,要淡化刘璟,以免影响到主公的威望。”
孙权点了点头,鲁肃考虑得很周全细致,这些他都没有想到,他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又坐了下来笑道:“子敬和刘璟打过几次交道,怎么看待此人?”
鲁肃也笑了起来,“刚才我和公瑾也聊过此人,公瑾说他最初小看了此人,以为刘璟会像和普通将领一样从南门撤离,所以他没有攻打南门,却没有料到他居然识破南门有伏,而走北门,此事让公瑾痛彻于心,他认为自己太轻敌。”
孙权叹息一声,“其实我也何尝不是轻敌呢?总以为江夏黄祖重要,刘璟次之,所以急着要先灭黄祖,结果却让刘璟得到了喘息之机,这也是我的过失啊!”
鲁肃半晌低头不语,孙权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子敬,我说错了吗?”
鲁肃摇摇头,低声道:“卑职个人认为吴侯不是轻敌,而是动了爱才之心,只是当时没有想到二攻柴桑的后果。”
孙权沉默了,鲁肃这句话揭穿了他真实的想法,他为什么会屡屡放过刘璟,这并不是他的愚钝,而是他的大智所在。
如果没有刘璟的孙刘联合抗曹之信,如果没有刘璟对孙老夫人的吊孝,孙权会有放过刘璟之心吗?
作为一个统治者,孙权会考虑得更深远,因为刘璟身上也有着他的长远利益,如果无法灭掉刘表,那么孙刘和解,共抗曹操,无疑是最好的解决,而解开孙刘联合障碍的钥匙,就是刘璟。
正是想着要留一点余地,所以在第一次攻下柴桑后,孙权没有再进攻下雉县和阳新县,可他怎么会想不到,他的一念之仁使他最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孙权绝不想承认此事,但这时却被鲁肃一下子揭开了,孙权负手站在窗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鲁肃明白孙权的心情,他也是想了一夜,才鼓足勇气来找孙权,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说这件事,其实是想为吴侯再去一趟柴桑。”
孙权还是没有说话,但他却有点动心了,倒不是他又想到了孙刘联合,那是远景,他是担心荆州趁机东扩,江东兵力不足,必然要大量调兵去平定山越,这样一来,西方各郡就会兵力空虚,假如刘表趁机东扩,就有点麻烦了。
可如果与刘璟和解,那么就算刘表想东扩,刘璟不同意,荆州军也一样难以东进。
想到这,孙权终于开口问道:“你认为刘璟会答应和解吗?”
鲁肃微微一笑,“他的事情也不会简单,据我所知,因为陶家的事情,刘璟和刘表的关系已经有了一点裂痕,至少刘表对他有了忌惮,现在刘璟吞并江夏,羽翼渐成,再加上他击败江东军,声望必定会超越刘琦和刘琮,很多人都会考虑由他来继承荆州牧,主公认为刘表会真让侄子来取代自己儿子吗?”
孙权笑了起来,“子敬说得不错,刘璟初得江夏,巩固地位需要时间,他接下来是要和刘表一番暗斗,这个时候他也需要稳住我们,那么双方和解就会一拍即合。”
“所以卑职请令再去柴桑,和刘璟谈一谈交换战俘之事,然后再说双方和解。”
孙权沉思良久,淡淡一笑道:“我会写一封信,支持他为荆州之主,子敬替我交给他,然后再派人去襄阳宣扬一下,我想刘表一定会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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