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天狼境,春岛。
这里是和犬境截然不同的地方,没有海,也没有艳阳,岛屿高高悬浮,隐藏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宛若仙境之岛,与它连接在一起的还有三座岛屿,不过离了些距离,清晨有雾气的时候,便会看不到其他岛屿的存在。
这里小溪叮当,百花齐放,山青青,水碧碧,一派繁花似锦,青枝绿叶的树木,像刚洗过一个澡,显得青翠欲滴,溢彩流韵。
岛中央的宫殿却成了这美景中不和谐的存在,不是它破旧,也不是它阴暗,而是住在里头的人,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终日迷离恍惚,色若死灰。
殿内无论早晚都是一团漆黑,没有灯火,没有生气,没有欢声,更没有笑语。
于是,它的暗淡无光,与外头万物复苏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像是鬼屋!
蜀都沿着秋岛连接春岛的索桥走了过来,殿中伺候的丫头见了,急忙跑来迎接。
“王!”
他颔首,向殿内看了一眼,问道:“小姐用膳了吗?”
丫头阿堇摇了摇头。
“水呢?”
她还是摇头。
蜀都拧起了眉宇,脸色瞬间变得阴沉难看,一脚踢了上去,“要你何用!”
阿堇软了双腿,跪倒在地上,“王,恕罪!”
“去,找时雨过来。”
“是!”阿堇连滚带爬跑向了索桥。
蜀都进入殿内,挡风的帘子密不透风地掩着窗户,也遮住了光,若不是殿门打开的时候漏了些光进来,里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没停下脚步,走了几步也就适应了昏暗,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内殿的门扉,将它推开。
内殿更暗,完全没有光可言,但无碍于他的行动,他走到了床边,伸手撩开床幔。
床上躺着一个人,明明是很暖和的天气,她却裹着被子,头和脸都埋在了里头。
忽然,被窝动了动,钻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银色的眸子即便在黑暗里也亮得惊人,它看了蜀都一眼,没有理,又钻了回去。
蜀都伸手,想掀开被子,但被窝里的人迅速地避开了,往床里头挤去。
他叹了口气,缓缓坐到床沿上,许久都没有说话,被窝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黑暗里寂静地能听到外头花瓣飘落的声音。
“王,时雨大人来了!”
时雨,狼妖族的第一大巫师,与卜芥并称巫师双杰,比卜芥大两百岁,今年刚好七百岁,外貌看上去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一头飘逸的黑发是他最惹人眼球的地方,比墨还要黑,比缎子还要亮,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仿佛给他披上了一件墨色的披风,任何时候他的头发都会梳得光溜光溜的,光溜得苍蝇飞上去都能滑倒,任何一个女人见了他的头发都是要自惭形秽的,更想剪了它们,制成假头套戴在自己脑门上。
他肌肤如玉,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俊秀,一双明亮清澈,有着淡淡蓝色的眼睛,总是泛着柔和温暖的光芒,天生一粒水滴红痣不偏不倚地生在眉心的中央,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时而看去直似观音降世。
“臣时雨,参见王。”
“免了,赶紧过诊病。”
时雨却站着不动。
蜀都挑起眉毛,喝道:“还不过来!”
时雨面有难色:“王的命令,臣自当服从,但可否先将那小畜生轰走。”
“小畜生?”
“就是这只正对着臣龇牙咧嘴的小畜生。”时雨指向不知何时又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小东西。
小东西一见时雨,眼睛就发光,对着他的头发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牙都露出来了,踢了几下后蹄,就要飞扑过去。
蜀都眼明手快地捉住它,“毛球,不许闹!”
毛球扑腾着蹄子,奈何它个头小,没什么力气,完全挣脱不了蜀都的钳制。
“阿堇带它下去。”
阿堇上前欲过毛球,毛球拼死挣扎,大概是知道自己挣不过,回头朝着被窝大叫,“妈妈……妈妈……”
被窝无声无息,仿若里头没有人,只是用枕头堆起来的假人。
时雨避让着阿堇手里的毛球,对它十分警惕,第一次相见,这小畜生就将他引以为傲的头发啃掉了一截,害他心疼了半月有余。
“王,此处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病人的情况,能否掌灯?”
阿堇抱着挣扎不休的毛球道,“时雨大人,小姐不喜欢光亮,一有光,她就会发脾气。”
时雨抿了抿唇,借着殿门口的光线,眯着眼看向床角的一团被窝。
“那就先把脉吧!”他的手伸了过去。
被窝里的人明显不愿,怎么扯动被角都找不到她的手。
“王,她不愿意!”
蜀都不慌不忙地将整团被窝抱进了怀里,里头的人没有挣扎,但死活不愿从被窝里出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手猛力将裹在她身上的被子撕碎。
锦被敌不过他的力气,嘶啦一声,成了烂布条,里头的棉絮也飞了出来。
没了被子的包裹,里头的人无所遁形,由于昏暗,她的容貌看不清楚,只能依稀辨得一圈轮廓,相当瘦弱,像是一具骨架。
蜀都拽起她的手,递向时雨。
“不……要……”她终于有了声音,但说得有气无力,虚弱地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厥过去。
她拼命地要抽回自己的手,蜀都不让,握得极紧,心疼道:“默默,已经一个月,你不能再这样了!”
她颤了一下,但依旧抵死不从,“放……放开!”
蜀都急得双眼充了血,来到天狼境的这一个月里,她封闭了自我,不言不语,龟缩在这里,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他虽然救了她的命,但救赎不了她的心。
她自责,愧疚,伤心欲绝,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能用灌的逼她吃东西,清醒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躲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但都对她无效,再这么下去,她会把自己活活饿死。
“默默,这不是你的错,是白羽,你是中了他的毒才会作出那些事,你不用自责,也不用难过,了解你的人都会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
“那……那又……如……如何?”她已经许多日不吃不喝了,嘴唇干裂,嗓子也因为没有水的滋润,沙哑不堪,说话的时候就像喉咙里塞着一把沙子,若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不是本意重要吗?她不还是杀了人了?数量多到她胆寒。
被伤到的又有多少?
这些不够的话,还有……还有……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明明暗地看不见,但她仍是看到了手上沾着的血,它们蜿蜒流淌在她身边汇聚成了河,赤红的血色刺疼了她的眼睛,就是这双手杀伤了几千人,她从来都不怕血,但此刻她害怕极了,只要看到红色的东西就会全身发颤,所以她关上了窗,遮上了帘子,她不想看到任何有颜色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当她真正清醒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手指穿过血肉时产生的烫热和粘稠,以及碰触到心脏时那有力的跳动,这种感觉直到现在还在指尖上残留着。
那跳动的节奏是她熟悉的,是她曾经许许多多的夜晚,只要一侧耳就能听到的心跳声。
是魅罗的心跳!
她却用自己的手刺过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抖起了手,抖得浑身都开始发颤,然后将手伸进嘴里,狠狠地咬住。
蜀都一惊,慌忙将她的手从嘴里抽出来,但已近晚了,她已经咬破了手指,满嘴是血。
当她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她也落下了眼泪,无声地哭,明明是想大喊大叫的,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时雨,快!”
时雨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和药膏,迅速替她包扎,并把了脉。
须臾片刻后,他对蜀都作揖道,“王,准备后事吧。”
阿堇惊地抽了一口气,惊地松了手,毛球从她手中掉落,一个飞扑,扑上了床。
蜀都跳起来大骂,“胡说八道!再敢胡言,我马上宰了你,还不赶快开药。”
时雨倒是平静,冷声道:“一心想求死的人,还需什么药!”
“你的养生丸呢?”
她能活到现在,没饿死,靠的就是时雨的养生丸,他曾将养生丸化在水里,灌过她好几次。
“臣的养生丸,只给想活的人,想要多少就给多少,但对于这种一心求死的懦弱之徒,一粒都没有。”他看向雨默,明明是一张普度众生的菩萨脸,眼里却冷漠地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混账,她只是想不开!”
“想不开不是求死的理由。”他为巫师,职责就是救人,最看重的就是生命,最鄙视的就是这种将生命当儿戏的人。
“时雨,拿来!”蜀都动了气,面目狰狞的伸手索要。
“王可找他人要!”
“这是你的独门秘方,望眼整个山海界谁会有?”
养生丸可说是时雨的招牌,拿出去售卖的话,一粒至少十个珏珠。
时雨两手一甩,“用完了,没做!”
“你……”蜀都气不打一处来,“你别以为你是大巫师我就不敢动你。”
“王可随意!”
“臭小子!”蜀都一脚就踹了过去。
时雨站得极稳,纹丝不动。
“蜀……蜀……”
雨默的声音气若游丝,连叫个名字都要喘几口气。
“默默,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别……”因为黑暗她其实看不见时雨,只能顺着声音望过去。
蜀都明白她的意思,“别给这小子求情,胆肥的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要他何用,来人……”
雨默慌忙揪住他的衣袖,“不……不怪……怪他……是……是我……咳咳咳……”
她的身体已十分虚弱,说话几乎要用上所有的力气,她不想有人再因为她而死,一急就岔了气,咳嗽不止。
“默默!”蜀都又焦躁又心疼地拍抚着她的背。
她咳得很凶,而且是干咳,每咳一声,肺都会疼。
“阿堇,快拿水来!”
阿堇捧了水过来。
“默默,喝点水,会好受些。”蜀都接过杯子要喂她。
雨默却别过头,咳嗽着推开。
“默默!”蜀都除了叫唤她的名字,已经急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了。
他逼过,灌过,还拿毛球的命要挟过,但都无用,他已经黔驴技穷了,每一次来,她都会瘦一圈,他真的很害怕她突然会没了呼吸。
他急切地将她抱进怀里,“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啊,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做,上刀山,下火海,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她什么都不想要,因为时光不会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情改变不了,她只想用这条命来赔罪。
时雨看不下去了,抄起不远处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冲了过来,将雨默从蜀都怀里扯了起来,袖子一挥,妖力点燃了殿内的蜡烛,整座殿堂都亮了,他将镜子摆在她眼前,迫使她抬起头看清楚里头的自己。
“好好看看你自己,这就是现在的你,你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是吗,那就去死啊,这里是空岛,你随便找个地方跳下去就可以了,没人会拦着你,若不是王护着你,我恨不得能直接杀了你,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吗,还是你特别喜欢这种惨兮兮的模样,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同情你,有本事去报仇啊,和仇人一起同归于尽啊,在这里装什么小白花,仗着王喜欢你,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吗,要死就给我死的远一点,我光是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时雨!”蜀都咆哮想将雨默从他手里抱回来。
“我有说错吗,她想死,就让她去死。”他手没放,又将雨默扯了回来,用力地摇晃她,“听到我的话了没有,想死还不简单,抹个脖子,上个吊,用活活饿死这种方法,我看你愚蠢的根本就没有活的必要。”
雨默就像个残破的布偶娃娃,被他摇得骨架都好似要散了。
蜀都气疯了,放出了妖力,一掌就劈了过去,“我杀了你这个混蛋!”
时雨也不弱,同样放出妖力,挡下了这一掌。
“我话还没说完!”
“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一旁的阿堇看得胆颤心惊,步子下意识的往门口退去。
要出事了,必须赶紧将大长老找来。
雨默难受地干呕了一声,身体也开始痉挛了,她双手环胸的抱着自己,毛球呜咽地看着她,大概是知道时雨欺负了它,张开嘴,帮着蜀都打时雨。
“小畜生你又咬我头发,放开!”
毛球就像只发了疯的小狗,爬到他肩上,甩着脑袋撕咬他的头发。
蜀都和时雨已经在殿堂里缠打了起来,屋顶都快被打穿了。
“我让救她,不是让你来刺激她的。”蜀都一拳揍上他的脸。
时雨吐了口血出来,也挥出了一拳,“这种女人死了活该。”
蜀都避过了,又是一拳过去,“该死的是你!”
毛球也不示弱,用蹄子将他的头发弄乱。
“小畜生,你给我下来,再不下来我宰了你炖烫。”
“呜呜呜!”毛球嚎叫。
蜀都趁机有踹了一脚过去,“你敢动它试试!我看它比你有用的多。”
“不就是解毒吗,我知道,王不用再重复一遍。”
雨默中的毒连他都解不开,这只小畜生却有办法,原因不明。
时雨拿来的铜镜倒落在床上,灯火通明下,雨默低头,就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虽然镜子不是水银做的,有些模糊,但还是映出了她的容貌。
双颊凹陷,眼圈发黑,面色发灰,唇皮白的都翘起了皮,整张脸小的一只巴掌就能盖住,满头的枯发,早已不是那个水灵鲜活的姑娘了,像个老妪,苟延残喘的老妪,会这样也不完全是饥饿造成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身体里的毒还没有清除干净,还有就是沉重的罪恶感和满腹的愧疚。
时雨的话很刻薄,也够狠毒,但她都听进去了。
这就是现在的她吗?
这就是她要的吗?
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为什么她还没有死。
眼眶一热,泪珠落在铜镜上,模糊了她的视线,朦胧里,她看到了另一张脸。
魅罗……
我好想见你,可是我伤了你,还杀伤了你那么多族人。
你一定恨死我了,对吗?
------题外话------
山海界的货币分为珞珠,珂珠,以及最高等级的珏珠,货币以百位进,100个珞珠相当于1个珂珠,以此类推。